〈淺談太史公之〈伯夷列傳

 

一、前言

 

金、元之際的中國北方,有位經學家郝經,除了主張重視六經以言道外,還論述經與史的關係,提出「六經自有史」之說,開後代「六經皆史」的先河,其於《經史論》中云:

 

古無經史之分。孔子定六經,而經之名始立,未有史之分也。六經自有史耳……至馬遷父子為《史記》,而經史始分矣。

 

個人非常認同六經皆史的觀念,但對於經史分家這檔事,倒覺得有些不然。分家,是指形式上的不同,但在其核心意念之處,我認為還是一樣的。甚至,個人以為《史記》是自先秦孔、孟以來,唯一能承接孔子精神的一部著作,自當為經史合流之作,甚至是文史哲不分家之大作!

 

孔子的核心精神,在於人心的自覺,面對天地宇宙與人間的種種無常、考驗,要能有所堅持,擇善而固執,最終便是要對自己的良心交代的過去(仁的核心意念)。孟子秉持此義,提出士人當有「無恆產而有恆心」的風骨。然而,在漢代獨尊儒術,尊的是儒家為改革而託言聖人言行之五經,不是孔子與孟、荀的儒家精神。

 

於《論語》與《孟子》所體會之義理,若不由歷史人物之風範,又怎能知悉「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」之理?《春秋》所言,即是孔子將其理念見諸於人事之實證。到了漢代,則有太史公一部《史記》,上承孔子之義,下開兩千年以來之典範。讀聖賢書,欲思行合一,欲有所觀、有所本者,《論》、《孟》之後,豈可不深讀《史記》耶?若謂經史合一,亦當若是也。以此觀之,竊謂:古先賢何來經史分家之言耶?


在〈太史公自序〉裡,藉由與壺遂的問答,太史公已經謙虛地表明,其書乃為上承孔子作《春秋》之意,下開後世之垂典,故其曰:

 

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讒而弗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。為人君父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為人臣子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。

 

此為太史公作《史記》之自我期許。

 

二、一部《史記》,真儒家之言

 

接著,個人想說明的,乃是《史記》一書實是真儒家之言,並非道家之說。不同於當時的大一統學術政策,史公是以儒家為基本,廣納各家學說精華,以成其一家之言,在《史記》裡,他承襲孔子「義命對揚」的命題,並延續了自西周末年以來的核心突破成就:即以人為中心的觀念。

 

大抵自秦火(始皇禁錮百家並焚書)並獨留卜筮、醫藥之書後,延及西漢初年以降,陰陽五行、讖緯之說已經隨著禁書政策與卜筮之流傳,影響到各層面。以學術而言,最有名者,莫過於董仲舒的「天人感應」。那種將「天」倒退為「神格天」或「意志天」的想法,著實將孔子與孟子、荀子諸位大儒的努力給狠狠地倒打一把。將自然界之災害與個人吉凶禍福變化,歸之於國君或人們的作為,著實是將人的地位給矮化了。

 

縱然背後有一個體系學說,但總的而言,卻是將人的努力與自決判斷忽略,這並非是好事。做善事得善報,行惡事得惡果,或是「人的做為,會影響到天的賜福」。觀諸於現實,果真如此嗎?在太史公看來,未必如是。無論是「義命對揚」也好,「浩然正氣」、「惻隱之心」也罷,若把歷史放在一旁晾著不看,也不過是在腦袋裡鎮日空轉而已。

 

在〈伯夷列傳〉裡,太史公提出那最有名的質問:

 

或曰: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」若伯夷、叔齊,可謂善人者非邪?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!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。然回也屢空,糟糠不厭,而卒蚤夭。天之報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盜蹠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。是遵何德哉?

 

此中之大哉問,絕非三言兩語就能漂亮解決,必得有實際生活經歷,輔以讀書、思考,才能得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。然而,除了思考人的核心定位問題外,這裡也可以引出一個有趣的思考。

 

三、勇於質疑,破除偶像

 

伯夷與叔齊,兩個志節高尚的善人,為何會餓死?因為他們反對周武王伐紂,勸諫不被接受。在商朝被周人消滅後,他們義不食周粟,才會以餓死收場。略有國學常識者,都知道周武王在儒家經典中,是聖人及解民倒懸的明君。歷代以來,總是儒生們歌頌景仰的偶像。

 

然而,在列傳之首,太史公便為我們提供一個突破傳統經典所云之武王形象。是故,這就是獨立思辨,這就是以人為中心的思考與質疑。是否,孔子也能理解其中的微妙之處?我不敢說。不過,孔子對伯夷、叔齊,倒是給了「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」的評價。

 

孔子的仁,是人應有的內涵,這內涵則為求自己良心的安穩終生都堅守此一必要。就〈伯夷列傳〉而言,太史公藉著伯夷和叔齊,具體展現儒家真精神,敢於質疑,輔以佐證並提出自己的看法。到了現在,回顧武王伐紂這件事,其實不過就是改朝換代,是一個周邊部落進攻文明中心且取而代之,成為天下共主而已。商紂或有可惡之處,但是否真如此,恐怕也是見仁見智。君不見,前朝史書後代修,善惡圓扁任他說?

 

然而,伯夷與叔齊提出的質疑,在當時可謂勇敢,其云:

 

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

 

從中,大概可以反推武王君臣的心意。或許是當日機不可失,不速舉兵進攻,便會錯失良機。政治上與軍事上的勝敗,往往決定於一瞬間。因此,武王之伐紂,有其實際考量,也怪不得他。欲爭天下大權者,有時是顧不得吃相的(王莽倒是很注重吃相,非得要搞些有的沒的,才肯登上九五之尊)。

 

諫言不被採納,或許也在意料之中,但身而為人,不能沒有自己的理想與堅持。於是,他們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,實踐了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」、「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」的生命終極價值。質疑,是質問武王的良心。武王之所以不把兩人捉起來,或許一則以他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,再則他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肚量(伯夷、叔齊兩人聲望極高,捉起來判刑反而會減損自身形象,不利於伐商)。

 

四、叛逆,才是生存之道

 

因為兩人對生命已有所覺悟,也要對自己的良心有所交代,如此的風骨,讓太史公於傳中援引孔子之語讚嘆他們:

 

子曰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」,亦各從其志也。故曰「富貴如可求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」。「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」。舉世混濁,清士乃見。豈以其重若彼,其輕若此哉?

 

這些話,讓我想起最近去看的蔡國強「泡美術館」中的〈撞牆〉,一大群狼以極其勇猛、雄壯的氣勢,盲從前方的狼群,一群一群地撞上透明的玻璃牆。摔到地上的,還想再回狼群,繼續重複錯誤哪。人云亦云,盲從他人卻無質疑、自覺的勇氣乃至對不起自己的良心。唉,這個世間,自古以來,有多少人們也是如此呢?

 

透過伯夷與叔齊,太史公要告訴我們的,是要「做自己」、「獨立思辨」、「不盲從」,還有「敢於面對抗衡權威」,而他確實也以自己的生命這麼做了,為了李陵發聲辯護,為了自己與後世而留下一部《史記》。

 

最後,我以蔡國強和蔡康永對談時說過的一句話作結:「叛逆,才是生存之道!」兩千年前,太史公已經證明給我們看了。接下來,是不是該換我們上場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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