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小談〈刺客列傳〉的荊卿〉

 

說到太史公筆下的荊軻,讓我感觸非常多,彷彿將我帶回當年寫畢業專題時的景象。不過,當年畢竟是個放蕩而不用功的學生,沒能看出的精彩之處,卻也要等到好些年後方能看出。

 

〈刺客列傳〉寫到荊軻時,正好也是春秋戰國以來的亂世即將告終之際。透過太史公的敘述,我們隱約可以感到游士自由奔放、肆意言志的光芒逐漸退隱。甫自一開始,荊軻已不得志於當時。

 

其傳云:「荊卿好讀書擊劍,以術說衛元君,衛元君不用」,與蓋聶論劍時,遭對方「怒而目之」而出,被「曩者目攝之」。到了邯鄲,與魯句踐博而爭道,「魯句踐怒而叱之,荊軻嘿而逃去」。

 

再到燕國,則是與狗屠(屠狗者)及高漸離相友善,傳裡說荊軻三人是:

 

飲於燕市,酒酣以往,高漸離擊筑,荊軻和而歌於市中,相樂也,已而相泣,旁若無人者。

 

忽樂而高歌,忽哀而相泣,正是不得志於世,胸中之策難以大展,何其哀愁,何其傷悲!接著,太史公寫道:

 

荊軻雖游於酒人乎,然其為人沈深好書;其所游諸侯,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。其之燕,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,知其非庸人也

 

到了這段,史公才明白點出荊軻的才氣與胸襟,讀到此才能明白荊軻那荒唐行為的背後,藏了多少的悲憤;同時,荊軻終於遇到知己之人了,即是燕國處士田光。

 

筆者以為,荊軻刺殺秦王的行動,其實不是為了太子丹,而是為了田光的知遇之恩。太子丹氣量之狹小,不待贅言;就是其計謀,亦屬低下愚劣、有勇無謀,徒好虛名。荊軻是個長於深思的讀書人,怎會不明白箇中道理?觀諸於刺秦王之過程,正可映照出其智勇雙全處,荊卿豈是孟浪之人?

 

因此,他所以接下太子丹的請託,不是因為那些財寶、美人、美食及種種享樂,而是因為田光臨死之前的囑託。在傳中,其云:

 

太子送至門,戒曰:「丹所報,先生所言者,國之大事也,願先生勿泄也!」田光俛而笑曰:「諾。」僂行見荊卿,曰:「光與子相善,燕國莫不知。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,不知吾形已不逮也,幸而教之曰『燕秦不兩立,願先生留意也』。光竊不自外,言足下於太子也,願足下過太子於宮。」荊軻曰:「謹奉教。」田光曰:「吾聞之,長者為行,不使人疑之。今太子告光曰:『所言者,國之大事也,願先生勿泄」,是太子疑光也。夫為行而使人疑之,非節俠也。」欲自殺以激荊卿,曰:「願足下急過太子,言光已死,明不言也。」因遂自刎而死。

 

田光聞太子丹之言後,那「僂行」的光景,道出心中那股無奈與心死之哀(王侯多腦殘,不足與共事)。游士儘管會遭逢落魄、不遇,其特性正是「言必信、行必果,已諾必成,赴士之困阨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,羞伐其德」。太子丹用「小腹腸」去看待田光、荊軻,對自尊心甚高的士人而言,是多麼不堪的對待。這與魯莊公和曹沬、公子光和專諸智伯和豫讓等組合之尊重與互信相較,誠然是天高地遠。


太子丹的猜疑與狹隘對映田光、荊軻的無奈,讓筆者每每讀到此段,心中不免湧起深沈的哀愁與嘆息。同時,太子丹成事不足而壞事有餘之狀,於此亦可見,更遑論最後行動前的頻頻催促,實是意氣用事至極,令人無言。 

 

由此亦可見,游士發展到戰國晚期之形象,如今日的專案小組,專門為客戶解決問題。太子丹所犯過錯之一,便是極度不尊重專業。即便是嚴仲子委請聶政,雖是有所為而來往,對於事謀之過程,亦完全尊重聶政之意見,不敢妄加己意。所以,田光若不以死相激,恐怕荊卿也不會答應幫太子丹淌這混水(太子丹還真是出了名的白目)。


 以大歷史觀點來看,縱是成功刺殺秦王贏政,亦無改於終將一統的趨勢,至多是延緩數年不等。若以前段所述角度來看,那是非專業領導專業,加上極度不尊重專業。如此情形,計畫焉有不敗之理?

 

面對大時代一統的趨勢,游士們過往的意氣風發已成迴響。荊軻之刺秦王,所欲證明者,實如史公所云之「立意較然,不欺其志」而已。荊軻之捨身,呼應了史公所云的「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」。

 

知己,是一種默契,是眼神相會時的不言可喻。田光自殺於荊卿面前,是將生命與期望託付於他,無干係於太子丹

 

有時,筆者亦反思:人生在世,如能遇得知音,足矣!至若欲求得帝王之信用、居將相之位以展抱負,可望哉?還不若莊生之自放於野,恣情適意而無有掛礙,反能終養天年、全己之身家性命。疏漏淺見,草草書之於此,貽笑大方之處,尚請見諒。

 

後記:隨文附上雜詩一首,看看就好。

〈讀荊卿有感〉:燕丹徒好名,無足與共戴。惜哉沈深勇,憾恨遺千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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