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歷光環不再,其實對社會的長期進化而言,實是好事。讀書、學習知識,可以分為兩種,一種是為生活收入而學習實用知識,屬於技職教育;一種則是對學術研究有興趣,屬於理論建構歸納的學術領域。然而,在這兩個分類之中,還有一種超越一切領域的存在,即是生活與人格智慧的追求與修煉。


早在儒家尚未被定型之前,孔、孟、荀等大師,無不希望人人皆能尋得自己生命的智慧及意義並親身實踐。儒家如此,道家亦復如是,老子與莊子都是生活的大師,在他們的觀念中,每個人的生命是充滿踏實而自在的美感的。


於此,再次引用劉久清教授對知識習得之見解,並用來觀照先秦以來中國學術之演變,尤其是在漢武帝高舉「獨尊儒術」大旗並以通達儒家經典作為任官標準之後,兩千年來學術思想的演變,無不在政治化了的儒家大旗下進行演變。


在《史記》許多篇章中,太史公已經為我們詳實記錄下來。在〈儒林列傳〉裡,談到武帝獨尊儒術,太史公劈頭便說:「余讀功令,至於廣厲學官之路,未嘗不廢書而歎也!」何以其感慨如此之大?太史公又說孔子作《春秋》是「其辭微而旨博,後世學者多錄(繆)焉」,此語可謂精闢。不獨儒家經典如此,道家、佛家經典亦如是。


儒家與道家對個人的自我覺醒與修為,是更加地重視。先有不汲汲於功名利祿的心,再來談學習知識。孔子以為君子為學當「志於道、喻於義」,老子云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」,孟子也說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,莊子的「不上賢、不使能」,都是不為功名利祿而求知的呼聲。


令人遺憾的是,武帝推廣獨尊的儒術,並不是先秦以來的原始孔孟儒家,而是一種為了政治服務而被改造過的儒術,甚且以此大旗來禁制先秦以來的學術自由風氣,走回秦朝的老路,只是用的比秦朝高明些。以任官仕宦為誘,讓知識份子讀書求知乃是為任官仕宦,不僅箝制思想學術發展,也造成華人長期以來對技職教育的輕忽,更混淆讀書求知最初之本心與用意。


正因為聖人之學多辭微旨博,若非用心長期沈潛,輔以生活中的實際體驗,才能有所體會、感觸。這種長期累積之事,又豈是武帝下一道召書,滿朝文武從旁附和,就可以天下皆好學?觀於武帝之召書,其云:


蓋聞:導民以禮,風之以樂......。今禮壞樂崩,朕甚憫焉,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,咸薦諸朝。其令禮官勸學講議,洽聞興禮,以為天下先。太常其議與博士弟子,崇鄉里之化,以廣賢材焉。


如是之構想,看似良好,但對武帝當日「廣厲學官之路」作法,不獨太史公提出質疑,清朝學者方望溪也指出


自周衰王路廢而邪道興,孔子以儒術正之,道窮而不悔。其弟子繼承,雖凌遲至於戰國,儒學既絀焉,而孟子、荀卿,獨尊其業。遭秦滅學,齊、魯諸儒,講頌不絕。漢興七十餘年,自天子公卿,皆不悅儒術。而諸老師,尚守遺經,其並出於武帝之世者,皆秦、漢間摧傷擯棄而不肯自貶其所學者也。蓋諸儒以是為道術所託,勤而守之,故雖困而不悔。


方望溪又云:


以定《禮》為選首,成於公孫弘,請試士於太常,而儒術之污隆,自是而中判矣......弘之興儒術也,則誘以利祿,而曰以文學禮義為官。使試於有司,以聖人之經為藝,以多誦為能,通而比於掌故,由是儒之道污,禮義亡而所號為文學者,亦與古異

 

武帝當日作法之爭議,在於他將讀書求知識與為謀生活而學習知識的分野破壞。諸子百家之學,或有針對時政世局而興者,如法家、兵家即是。然而,儒家、道家並不全然是為了因應改變時局而發,綜觀兩家之學,其中對個人與群體生活之應對進退,尤其是尋求生活的智慧與生命意義的體認,更大於政治上的加冠晉祿。


讀書求知,在滿足生活需求與建構純粹理論之前,還有一橫跨各領域的存在,即是個人最初的本心,亦是生存的氣節,不為惡劣環境所困,不為功名利祿所誘惑,更不為政治威權所撼動。景帝時的儒者轅固生,不因為在竇太后前而有所避諱,直言《老子》為「家人言」,此中或有高下貶抑之意,但轅固生敢於直言,更對公孫弘提點「務正學以言,無曲學以阿世」,在在都是讀書求知所要培養的浩然正氣。


遺憾的是,這樣的正氣在武帝獨尊儒術後,開始逐漸變質,學者只是馳騁精力於其「技術面」,以儒術仕宦者,如〈儒林列傳〉的褚大、呂步舒以《春秋》決斷淮南王獄案,與其師董仲舒之教誨相差何其遠也;酷吏張湯也是一個濫用經典的個案,〈酷吏列傳〉云「是時,上方嚮文學。湯決大獄,欲傅古義,乃請博士弟子治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,補亭尉史、亭疑法」,那根本只是以儒術作幌子,將聖人經典作為遂行君王或個人私慾利益的工具罷了。讀書求知,彷彿成了只是嫻熟字面章句,用以輔助判決獄事或成平步青雲之工具,逐漸邁向形骸化之路,故讀到呂步舒不知其師之書,順主之意而大加詆毀之,使得仲舒竟因此下獄論罪時,也只能搖頭嘆息了。


是故,武帝的獨尊儒術,表面上看來是千古偉業,實際上是壞了千百年來中國讀書人的胃口,把讀書求知弄成任官仕宦、成為帝王寵臣的「技職教育」。科考的出現,只是更加穩固此一社會風氣。縱然歷代以來,仍有名臣氣節之士,但究竟是祿祿者居多,無助於讀書求知本意之澄清,觀諸於《儒林外史》,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。此風之餘孽,經歷千餘年之演變,綿延至今的大學考試。若不是這次的金融風暴,造成全球社會全面性的不景氣,恐怕很少有人會認真思考讀書求知之目的為何。


藉此機會,不僅可以好好發展技職教育,讓想求謀生安定者有所發揮外,社會上下更要思考讀書求知的本意何在,培養人心中道德操守、生活美學、生活智慧乃至幫助個人找到生命的方向與意義,那是超越一切領域的根本。本若未立,末乃敗焉,豈非如是乎?



見《方望溪全集‧卷二‧書儒林傳後》,(清)方苞撰,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,民65年3月臺景印初版,頁26。

見《方望溪全集‧卷二‧書儒林傳後》,(清)方苞撰,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,民65年3月臺景印初版,頁26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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