樸的沉思

在台北生活不是件輕鬆事，因為快節奏步調使人有些喘不過氣。如何讓自己與環境達成某種平衡，像陶淵明〈飲酒詩〉說的「結廬在人境，而無車馬喧」那般，得在「心遠」這事多下功夫，才能身形雖處鬧市，心神已在僻靜處。當你能悠然自得時，身邊自然會充滿樸素的生活之美。

    北上至今，有幸在士林住過好些日子，其中點滴仍在心頭，成了生命樂章中一段美好記憶。最早的士林印象，是從好友打來的電話中聽到。那是深夜時刻的中山北路五段，話筒中傳來車流仍不止息的聲音，彷彿要告訴我：「夜雖深，台北依舊未眠」。

    我在士林生活的記憶素描，分為時間的和印象的。從時間而言，我會用季節來分，有些光景只在某個季節才會顯得特別有味道；以印象而論，有些感受是到台北後，經年累月沉澱觸發而成，那是這城市烙在我記憶裡的符號。

二、時間的記憶素描

    不知為何，總覺台北大概只有夏、秋、冬三個季節。春天的印象反而很稀薄，大概是我不愛去陽明山和士林官邸人擠人的緣故，所以一直沒感受到台北有春天吧。記憶裡，士林的夏天，從升大二時的暑修開始。白天，即使有中山北路的樹蔭和圓山的青翠，仍然熱得像火爐似，炙熱的陽光彷彿要穿透肌膚，把整個人都溶化掉；夜晚，雖無白天灼熱，一股難以忍受的悶熱代之而起。呆在房裡就像電鍋中快被煮熟的米似的，反倒是出去外面走走，還更涼快些。

是故，那年夏天會跟好友去看電影。深夜電影散場後，就去文林路上「吉野家」或「永和豆漿店」，吃宵夜、討論劇情。那是記憶中最快樂的回憶之一。搬來士林暫住時，還偶爾會去「吉野家」，重溫往事。原先的店內印象已被較暗的暖色系裝潢取代，但凌晨兩點的黑夜、慘白的日光燈、快冷死人的冷氣、不斷冒煙的餐點、討論劇情的對話，依舊留在我的腦海。

看著走在士林夜市的人們，或是情侶、夫妻、全家、朋友，在追求娛樂的背後，是追求財富。幾年來，無論在台北任何熱鬧角落，每見人來人往，總有股感覺說不出來。卻在某天，那句「天下熙熙，皆為利來；天下壤壤，皆為利往」箴言忽地閃過腦海。人們追求財富背後，還剩多少事物可珍惜？我如是自問：我要追求的是什麼？我珍惜的又是什麼？

    我想：財富多寡難以預料，所能珍惜者，是對妻兒的感情，是對朋友師長的思念，是對文化的需求，是對生命的思考與實踐。相較於財富的追求，如是想法或許可笑而寒酸，但那是我的尊嚴與意義，任誰都無法剝奪。

三、印象的記憶素描

    印象中，我最愛秋、冬時的士林街頭。通常傍晚時，從士林站回家路上，有兩條路線可以散步。一是過斑馬線後，右轉中正路，走商店前的騎樓回家。走在這段路上，店家燈火雖然明亮卻顯得別有目的，亮白熾熱的燈光打在商品上，彷彿要引人入內一探。夜晚的鬧區燈光，雖有其吸引力，卻有些隔閡。

    經過彩劵行，略暗的日光燈照在每人臉上，或是煞費心思挑選號碼，或是掏出現金準備投注，每人臉上都是「期待下次幸運得主就是我」的表情。然而，期待越高，往往失落愈大，尤其是作發財的夢。再者，中了頭彩又要如何？真的是幸運嗎？還是另一段貪婪與煎熬之序幕？我搖搖頭，這問題留給那些作夢的人想吧。

    路上有家歐式餐廳，由外看進去，為營造氣氛而略顯昏暗的照明，店內似乎高朋滿座、人人表情愉快，外頭的小黑板上大約是寫著今日菜單。豬腳美味與否，我不清楚，得問吃過的饕客們才曉得，但我覺得無此必要。改天如有機會品嚐，答案自然揭曉，毋須費心猜測想像。

    鬧區的耀眼亮白聯成一氣，彷彿是光之長廊，不斷移動的車燈，則形成一條光之河流，在靜與動之對比下，步伐急促的人群夾在其中。處在其間，一種強烈的孤寂湧上心頭，使人感到渺茫無助，故我不大愛走這段路，除非碰上下雨又恰巧沒帶傘。

四、最愛的僻靜一角

    另一段路線的風景，則能予我內心平靜與安穩，沉澱都會生活的緊張與不快。我多半會先往車站旁的誠品書店和玩具專賣店去，感受書的光輝與玩具的呼喚。書和玩具，代表我生命裡兩種互異而互補的精神需求及趣味。

喜歡去書店朝聖，乃因生命若無良書調劑，宛若精神上的慢性自殺，讓人難以忍受。偶爾，巧遇「真命天書」時，再怎麼物力維艱，仍會以壯士斷腕之決心，冒著回家被碎碎唸的危險，去櫃檯卡片一刷，藏在背包中帶回家，悄悄擺在書櫃不起眼一角，再伺機取出閱讀。

    再到玩具店和老闆寒喧後，瀏覽一下所有玩具，再欣賞自己喜歡的幾樣，滿足心中小小的興趣。有時，想出手買下來，但考慮有限預算、空間，搖搖頭把想買的念頭趕走。走出店外，回頭看著小而溫暖的店，心中為老闆的理想與熱情加油打氣。

   離開士林站，筆直走進巷子裡，是我最愛的僻靜一角。這裡有都會少見的素樸，尤其是秋冬冷冽時，我更喜愛。與中正路鬧區相較，這裡格外溫暖、有人情味。最先映入眼簾的，是家港式餐廳，米黃色暖光，店內客人愉快滿足的表情，店外工作人員忙碌、不時進出，施與受的交流盡在其中。

經過古書、古玩店時，從窗外看店內琳瑯滿目的古籍與古玩，有股孺慕之情，雖想走進店內一窺堂奧並打探些知識。但唯恐其價位之高，無法入手而徒留遺憾，還是繼續往前走。

走過咖啡館，店內暗黃色的燈光，閑適慵懶的裝潢，三兩客人閑坐其中啜飲咖啡或尋常閑話，加上捷運軌道下的綠意，樸素、形而上的悠閑氛圍隱約浮現，穿越其中，連步伐都變得形而上了。再往前走，是一排樸實無華的透天民宅。此時已是晚餐時間，由外經過，只見溫暖柔和的光從窗戶裡透出，屋裡不時傳來餐具輕輕的碰撞聲及家人間尋常對話，平淡中自有股暖意流過心頭，也加快回家的腳步。

    走過神農宮，中山北路的喧囂在我眼前，車子來來去去，看得眼睛發酸，但我知道家已不遠。縱非華麗的金窩、銀窩，即使有點小、有些擠，卻是有家人在等我回去的「狗窩」。

家，是都市繁忙生活最好的解藥，也是都市裡最美、最溫暖的風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