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酒與戲,駐足小感〉

 

近日偶思及酒,復又觀彭恰恰導演的戲《青春歌仔》,感觸如泉湧,不可抑遏,以文記之。

 

一、談酒與愁

 

當年讀中文,兩漢文章、唐詩、宋詞,三百之數,卻是偏愛〈短歌行〉、〈將進酒〉、〈定風波〉。數年之後,卻覺以酒貫串三首文學作品的意境,頗有味矣,茲略述於下。

 

曹孟德的〈短歌行〉其云:

 

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
慨當以慷,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。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為君故,沉吟至今。

呦呦鹿鳴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

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?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

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契闊談讌,心念舊恩。

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,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?

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

 

接著為李太白的〈將進酒〉:

 

君不見
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
君不見
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?
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
烹羊宰牛且為樂,會須一飲三百杯。
岑夫子,丹丘生,
將進酒,君莫停。
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側耳聽。
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願長醉不願醒。
古來聖賢皆寂寞,惟有飲者留其名。
陳王昔時宴平樂,鬥酒十千恣歡謔。
主人何為言少錢?逕須沽取對君酌。
五花馬,千金裘,
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銷萬古愁!

 

再來則是蘇子瞻的〈定風波〉:

 

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
一蓑煙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風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。
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
 

孟德的〈短歌行〉,豪邁千年而不減,此眾人盡知。詩中意境,自比周公,欲廣招人才安定天下。孟德本非士族出身,亦知動亂之際,士人(讀書人)流離各地,處境必定不好,故發出如是豪語,欲使天下英雄進入吾彀中。

 

孟德用人,不拘出身。為矯東漢重視氣節之末流歪風,他不拘人才品德。此中有其不得不然處,但其壞風俗之處亦大矣。不管如何,身為漢丞相的他,確實也未在生前篡漢家天子的位。他的女兒嫁與漢獻帝,也有「怒罵擲玉璽」的堅貞,儘管漢家之解構在歷史進程是必然,但當日這父女二人的身上,還是有崇尚氣節的流風。

 

四言古詩,《詩經》之後,沒落久矣,惟漢末孟德最為突出。當年在文學史課本上,初識〈短歌行〉後,便讓筆者驚羨不已,迄今而仍不減,也讓筆者有意無意間頗愛模仿其以四言行文。透過杜康之酒,串連起的是一個上位者對時代離亂無常的慨嘆,是對廣求人才感到飢渴的期盼。一句「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,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」,點出人才找不到伯樂,那種不得世用的哀愁與苦悶,古往迄於今日,又有何差異乎?

 

再看李太白的詩,正是一個讀書人不得世用的慨嘆!儘管對自己有著絕對的自信,看那「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」一語,多麼豪氣!多麼瀟灑!錢再賺就有,何必怕沒錢喝酒?此中,要注意的是,所謂的「為世所用」,不是指當大官、賺很多錢,而是以孔子的「輔君行道」才是為世所用之判準。

 

正因為李太白是以孔子的標準為主,才會在詩中發出「古來聖賢皆寂寞,惟有飲者留其名」、「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銷萬古愁」的大嘆。雖有子路那股不重視五花馬、千金裘的豪氣,卻也只能像阮嗣宗、劉伯倫那樣長醉不醒。大概也是詩人見到朝廷政治有其不可為之處,才會發出如此及時行樂的感慨啊。

 

最後,來到蘇子瞻的作品時,就是一種酒後的清醒,是平靜的、無憤恨的,那是經歷過顛沛焠煉而出的,是無風、無雨也無晴的夕陽斜照。人言可畏,就如那穿林打葉之聲,竹杖、芒鞋、雨蓑,就是我的修為,只管向前行去,何懼之有?這是風雨交加之際,微醉以對、堅守己道以對便是。

 

等到風雨過了、是非渺然了,回頭看看來時路,卻是平靜的難以形容,是悲,是喜,是怨,是忿,都已經不重要了,還是歸去吧!歸去自己該去的地方,笑看他秋月春風。至此,於一個讀書人,想來該是已經知天命,而無所疑問了。


二、談戲與悲

 

公共電視播放的《青春歌仔》,我是從劇情約一半之後開始觀賞,從團主玉琴要將戲團賣掉、解散那段開始,透過鏡頭的呈現,便能深刻感受到傳統文化於現代的辛酸與難過。看著玉琴以如意坐姿跌袈坐在戲箱上,感懷過往種種戲班的日子。縱然筆者非戲班出身,卻似乎也有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。知識人於今日之處境,與歌仔戲班相比,不也有相同的落寞之處嗎?

 

劇中,明華園當家小旦孫翠鳳女士那一席話,不能說沒有鼓舞之處。也或許如孫女士說的:沈澱心情、轉個彎,或許不是你去找歌仔戲,而是歌仔戲來找你。這種心情,讓我當下想起孔夫子那句:

 

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

 

悲哀、痛苦總會過去,人生路上轉個彎,讓心情有個逗號、沈澱一下,平靜之後再出發、繼續人生行腳。或許,在「山窮水盡疑無路」後,又怎知就沒有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呢?

 

劇中,對於親子間的兩代關係,又是一個頗值得思考之處。團主玉琴為了歌仔戲,放棄安定的家庭、放棄先生,帶著劇團、孩子為了歌仔戲而犧牲奉獻。如是精神,也讓我想起宮崎駿導演和宮崎吾朗先生的親子關係。宮崎駿導演為了製作動畫電影,時間全部投注在工作室裡。對宮崎吾朗而言,小時候,爸爸總是那缺席的一員,那樣的關係與情感,多少反映在《地海戰記》裡。

 

看著劇中男主角,對長年未見的父親,心裡感到情緒起伏、難以名狀,筆者心裡響起的回音,竟也跟著共鳴起來。上一代的人情、包袱,確實不是下一代能理解,但卻也不得不去面對、承受。只是,那樣的心緒起伏、矛盾、怨憤,又豈是非當事人可知?

 

可以說,在人文傳統遭遇功利價值挑戰之際,從歌仔戲到天人之學,都正在遭逢一新局面。能否成功延續,再創新格局,目前可謂尚在努力奮鬥中。噫!也不知是最近壓力太大,還是頗有所感,看這部戲竟也會流出眼淚來。那既是感動,也是感傷,交混在淚水中,卻也嚐不出苦或澀了。唉!惟天知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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