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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讀《史記‧劉敬叔孫通列傳》有感〉

 


一、劉敬之通變

太史公於《史記‧劉敬叔孫通列傳》,如是云:

 

劉敬者,齊人也。漢五年,戍隴西,過洛陽,高帝在焉。婁敬脫輓輅,衣其羊裘,見齊人虞將軍曰:「臣願見上言便事。」虞將軍欲與之鮮衣,婁敬曰:「臣衣帛,衣帛見;衣褐,衣褐見:終不敢易衣。」於是虞將軍入言上。上召入見,賜食。

 

此段文字,彰顯出劉敬之為人,衣褐衣見,示己不誇,不卑不亢,不諂不諛。以高祖個性而言,如此坦然,亦是通變。一生中,其重要事蹟者三。曰:議都關中、諫伐匈奴、與匈奴和親。

 

在議都關中之事,劉敬分析者,也引發筆者從另一角度思考。其云:

 

……婁敬說曰:「陛下都洛陽,豈欲與周室比隆哉?」上曰:「然。」婁敬曰:「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。周之先自后稷,堯封之邰,積德累善十有餘世。公 劉避桀居豳。太王以狄伐故,去豳,杖馬箠居岐,國人爭隨之。及文王為西伯,斷虞芮之訟,始受命,呂望、伯夷自海濱來歸之。武王伐紂,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 諸侯,皆曰紂可伐矣,遂滅殷。成王即位,周公之屬傅相焉,乃營成周洛邑,以此為天下之中也,諸侯四方納貢職,道里均矣,有德則易以王,無德則易以亡。凡居此者,欲令周務以德致人,不欲依阻險,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。及周之盛時,天下和洽,四夷鄉風,慕義懷德,附離而並事天子,不屯一卒,不戰一士,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,效其貢職。

 

及周之衰也,分而為兩,天下莫朝,周不能制也。非其德薄也,而形勢弱也。今陛下起豐沛,收卒三千人,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,爭成皋之口,大戰七十,小戰四十,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,父子暴骨中野,不可勝數,哭泣之聲未絕,傷痍者未起,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,臣竊以為不侔也。且夫秦地被山帶河,四塞以為固,卒然有急,百萬之眾可具也。因秦之故,資甚美膏腴之地,此所謂天府者也。陛下入關而都之,山東雖亂,秦之故地可全而 有也。夫與人鬬,不搤其亢,拊其背,未能全其勝也。今陛下入關而都,案秦之故地,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。」

 

說了那麼一大段,只說一句得天下之法不同。周朝八百年,享國之久,誠然久矣,然亦是其祖上十餘代積德行善,才有的果。傳說,文王背著姜太公呂尚走了八百多步,才有周朝八百多年的國祚,即是一個顯例。漢朝之興,是靠著政治謀略與軍事武力,短短數年間攻城掠地而來。今日你劉季(高祖)可稱帝,那他日我某氏不亦可乎?是故,劉敬才會有都關中之建議。

 

其實,這裡已有個有趣的思考點,積德行善是個人內在修為,由己及人,圈圈擴大,此亦是儒家思想所強調者。然其成效,需長時間甚至百年後,方可顯現,故秦孝公與商鞅對話時,便已表現不耐煩的態度。事實上,周朝的禮樂,確是奠下深遠的影響,也成了儒家追求的理想國。

 

只是,治國者,德行修為是本,形勢武力是輔,德武兼備,才有長治久安的可能。純任德行,誠意、鄭心、修身、齊家足矣,於治國、平天下則需形勢輔之。不然,則如東周五百年,先為卿士、五霸所制,後為列國所輕。不過,德之遺澤,亦有九鼎不可輕移之正氣,不可輕怠鄙棄之。

 

通達權變在此,亦有共通人性準則作依循。劉敬出使匈奴,時兩造將戰,卻只見匈奴示弱,不合人性常情,知其中有詐,故諫阻之。高祖被困平城,乃誤判情報之結果。因十數輩約匈奴可伐者,乃順高祖之意,欲於此中得利也。

 

其後,時漢朝北方苦於匈奴之侵奪,其和親之議,亦訴諸人性共通之理。其傳云:

 

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,厚奉遺之,彼知漢適女送厚,蠻夷必慕以為閼氏,生子必為太子。代單于。何者?貪漢重幣。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,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。冒頓在,固為子婿;死,則外孫為單于。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

 

儘管後來因呂后之言,改以家人子代之,但這不正是權變通達之義嗎?說這是戰國權謀之計,未免太過。儒家思想之靈活,已展現於此中,讀者尚須留心深思。

 

二、時變之叔孫與希世之公孫

 

談及叔孫通,不禁讓我想到平津侯公孫弘。這兩人皆是儒者,前者為時變之能者,以制訂朝儀得為太常;後者則恢奇多聞,以《春秋雜說》為御史大夫,位列三公。儒家之於此二人,其中落差,或說互異,頗值得玩味。

 

時變二字,乃與時俱變之意,此正叔孫通一生之字眼。因其知時變,先脫虎口於秦二世。接著,再得漢王之喜於後,以其能去儒服,改易服短衣楚製;楚漢相爭方酣之際,是進群盜壯士予漢王,而非儒生。

 

漢五年,時高帝因群臣於殿上之無禮,已感厭煩,欲制訂朝儀約束之,又恐過難而己身無法行之。此時,叔孫通見機不可失,進言:

 

五帝異樂,三王不同禮。禮者,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。故夏、殷、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,謂不相復也。

 

一句「禮者,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」,不僅正中高祖下懷,亦點出與時俱進的精神與靈活。當時,叔孫通請人回魯國請數十位儒生,一同參與制訂朝儀的工作。其中,獨有二人不願隨行,但彼二者豈真不知時變乎?他們如是說:

 

今天下初定,死者未葬,傷者未起,又欲起禮樂。禮樂所由起,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。吾不忍為公所為。公所為不合古,吾不行。公往矣,無污我!

 

「禮樂所由起,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」一句,也道出儒家之學乃百年樹人之學。兩位老先生瞧不起叔孫通「所事者且十主,皆面諛以得親貴」,或以此而不願隨行。此中自有觀點不同處,卻無誰是誰非的問題。換個角度想,時值戰亂之後,民力疲乏,傷者未癒,根本未復,何來禮、樂之興?

 

然漢高祖所欲者,則為管理眾人之事。欲理眾人,無禮樂之佐,又豈能順之?叔孫通跟者高祖打天下,豈不知民間之疲敝?然中央朝廷進退有儀節,政府運作方能順暢,故高祖儀節之需,正儒者大展長才,與帝王守成之好時機。

 

長遠而言,漢家之尊儒,影響既深且遠。叔孫通為漢家定朝儀,在儒家發展史上,肯定是重要的一筆。云此為儒者有用於當世,豈有不可之理?至若其「面諛」,觀其力諫高祖毋易太子之語在前,又更欲伏誅以死諫於後,安定漢朝政權之交替,又豈是兩位儒者「面諛」之語一語可輕易帶過、污衊呢?

 

太史公藉其學生之語,評叔孫通「知當世之要務」,誠然有味矣!

 

三、公孫弘之希世從諛

 

公孫弘,齊人也,年四十餘習《春秋雜說》。四十歲前,多半處於不得志中,曾牧豬於齊之海濱。在〈儒林列傳〉,漢初大儒轅固生送了如是一句話與公孫弘,其云:

 

公孫子,務正學以言,毋曲學以阿世!

 

此語不見本傳,卻見於〈儒林〉傳中,一有提點該傳要旨之用,二則點出公孫弘之為人,誠然可謂此中有深意。回到公孫弘本傳,又說他「養後母孝謹」。觀者可由「養」字見其端倪,於《論語‧為政》中,孔子曾說:

 

今之孝者,是謂能養。至於犬馬,皆能有養;不敬,何以別乎?

 

李炳楠居士於《論語講要》中,亦云:

 

專說能養,則人獸沒有分別。不敬何以別乎?敬與不敬,是人獸之別。[1]

 

再者,以人性而言,前母之子與後母能如是相安以對,誠然少見。如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,其與後母相處關係之惡,絕非歷史之僅見,特其中一例耳。是故,此語已埋下後段伏筆,正與「面諛阿世」相呼應。

 

再細看公孫弘所學之《春秋雜說》,是齊地的法家之學,而非儒家之學。如同春秋時,管仲佐桓公用的也是法家治術(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。雖有可采,然其源出亦當注意)。齊人之性,尚智而多詐偽,與公孫弘之行事相看,又一妙趣。由此以看其出使匈奴及西南夷,先後還報不合武帝之意,非弘無能,而是其巧妙觀察、與勢權變作風之展現。此既非愛民,更非護國諫君,一切都是隨勢而為、順君所好而已。

 

弘本傳云其「不肯面折廷爭」、「辯論有餘」、「習文法吏事」,又能「緣飾以儒術」,頗得武帝之信賴。此中乃此特質暗合漢武之心,只是不明言罷了。弘之專奉朔方以對匈奴,從不同角度看,說有節省國力之功,實則耗費亦鉅、死人無數。簡而言之,還是一句「讓步阿之」了。

 

〈儒林傳〉裡,董仲舒以為公孫弘「從諛」,與汲黯對其之批評合看,其權變從上之心情明白可知。武帝尊儒,影響深遠,但儒術雖興,其真精神卻隱而不彰,卻造就出一批從諛之儒,這又豈是孔、孟所樂見?叔孫通之時變與公孫弘之阿世從諛併觀,高下立判,經常權變之妙自見。

 

四、結語

 

由此延伸看〈儒林列傳〉與〈仲尼弟子列傳〉合看,甚至將《論語》與《史記》合看,感慨更多。近讀李炳南居士《論語講要》,〈學而〉有云:

 

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

 

李炳南居士云:

 

學在自己,用由天命,學成而人不知,不得其用,天命也,君子何慍之有?[2]

 

又云:

 

人才所以日衰,皆由蒙養之道失也。後世為父兄者,有弟子而不教,固無論矣;即有能教者,又都從利祿起見,束髮受書,即便以利祿誘之,不期其為大聖大賢,而但願享其高官厚祿。這個念頭橫於胸中,念頭既差,工夫必不能精實,只求掩飾於外,可以悅人而已。[3]

 

將此段文字與太史公《史記‧儒林列傳》首掩卷而嘆之語合看,正知該傳乃明儒學精神之湮滅與其點綴之用。以公孫弘為首,下領一批「附會經義,引之以決大獄、斷生死」的技術官僚,彼等之所為,上迎國君之好,下求己身之晉祿顯貴,可謂棄天爵,貪人爵而已。彼等何以如是乎,從利祿起見之故耳。至是方明漢家之治,雜霸兼用,又可知千百年來,士人通達者少,不得志者多。即便不得志,依舊執守正道,風骨不變。

 

得志於世如劉敬、叔孫通者,見用於當世時,亦不忘初志,不諛不諂。必要時,甘冒下獄殺身之險,力抗君上不義之命。不得志者,如說出那句「為治者不在多言」的申培公,「務正學以言」的轅固生,「三年不窺園」的董仲舒,乃至橫遭李陵之禍的太史公,縱不見用於當世,退而著書述志,澤流百世而不綴,修其天爵以通人天,何慍之有哉!何慍之有哉!

 

 

 



[1] 見該書57頁,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,2011年。

[2] 見《論語講要》,頁3,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,2011年。

[3] 見《論語講要》,頁1516,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,2011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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