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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好一陣子前,一位朋友寄給我的文章,是《天下》雜誌對許倬雲先生的訪談精華。每次看完,心中都會有很深的感受,故將這篇文章放上來與大家分享。當然,如有版權方面問題,請告知我,會盡快移除此文,謝謝。

 

 

 

嫻熟中西近代史的許倬雲,不論對政治或經濟發展,都像他對史學一樣,有個人獨特的見解。儘管高齡七十八歲,兩年一度的中研院院士會議上,卻總能看見他的身影。許倬雲始終認為知識份子必須有擔當、事事關心,讀書不為榮華富貴,而是「替大家讀書」。

 

今天全球劇變奔騰而至,民主制度走得搖搖擺擺、經濟危機又急又猛、全球暖化與糧食危機交纏,《天下》雜誌特別邀請許倬雲,從中西歷史的縱深,分析當前世界政經大勢,以及台灣面臨群龍無首處境,該如何以人為起點,找到自己的出路。

 

以下為談話整理:

 

我們正處在歷史大變革前夕,政治動盪不斷,經濟由盛轉衰,環境漸趨破壞,這三者令我們束手無策,顯示近代文化(我用近代,而非現代)已走至尾聲,現在我們所見的各種衰退現象,都與此有關。

 

「近代」代表近三百年來的歷史,起源於歐洲對幾個制度的反動:貴族政治、基督宗教一神信仰,加上教皇獨佔上帝詮釋權,這三件事情匯集而引發了反動。各地貴族統治下的平民,希望回復自己的民族主權;教會內外不滿的人們,想找新的出路,發動宗教革命與民主革命。

 

顛覆舊歐洲

 

反動的結果產生了文藝復興,重新發現古典時代「人」的價值。譬如,田園生活、一般人民成為繪畫的主題,不再只是描繪神話故事。文學上,方言、故事與傳說被重新發掘。當時幾個東方文明與帝國因僵化而走向衰微,歐洲則興起了一批民間商人,靠著擄自新大陸的白銀,累積了發財的「第一桶金」,以製造和商業為基礎,開啟了新的經濟型態。城市出現後,作坊主人與商人聯合組成不受國家控制的新經濟體,逐漸脫離教皇控制,由此打開了權力的裂縫。從這條裂縫,也鑽出了民族國家、民主制度下的重商主義,逐漸演變成為日後的資本主義。民族國家、民主政治、資本主義、工業生產,四股勢力匯集起來,顛覆了舊日歐洲。

 

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

 

法蘭西革命和美國獨立革命產生了兩大民族國家,卻仍信守基督宗教理念,認為人是上帝的選民,也由此延伸出幾個重要的觀念。例如法國的三色旗分別代表了自由、平等、博愛,都和今天的理解有所不同。自由,是從貴族的領地上自由;平等,是與貴族和教士站在相同地位;博愛,是屬於上帝子民的弟兄之愛,神對每一個人有相同的照顧和期許,因此人必須對神有所回應。

 

從這裡可以看到社會學家韋伯(Max Weber)所說,早期資本主義與新教倫理的關係,也解釋了為何資本主義起源於西歐。新教倫理不是勤勞樸實,而是對上帝負責。資本主義在新教倫理的基礎上,人們勤勞工作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,而是為了回應、證明自己不負上帝所選,將榮耀歸諸於神。同樣,民主制度不只是投票,民主制度代表著神給予每個人獨立自主的權利,這個概念成為民主制度的基礎。

 

民主的病根:集體不負責任

 

西方民主制度部份源自希臘城邦,然而希臘並非全民民主,而是奴隸主人才是公民的精英民主。希臘人自古好勇善戰,政治權力掌握在戰士手中,因此希臘的民主模式重利益而輕道德、責任,從此這個病根一直延續至今。從第一波民主化法蘭西革命中的巴黎公社衝突,便可發現民主制度從理念的執行轉變成為暴民政治。近代民主「集體不負責任」的現象,其病根就源於希臘城邦民主。

 

英國的民主則有所不同,英國民主從國會產生,源自條頓人的民族大會,由一批專業人士代表各群體討論國政,政府由文化精英領導,選舉選理念、選平台(platform)而非選人;代表不同平台的政黨,時常於國會辯論,而不在街上激辯、煽動群眾,因此較少發生暴民政治。

 

希臘模式產生了法國,條頓模式則產生了英國,結果截然不同。

 

由於制度本身的缺陷,因此法國從第一到第五共和始終動盪,照搬了法國模式的美國,更是每下愈況,如今大選幾乎成了選美比賽(笑),誰比較漂亮誰就當選。這些制度本身的問題,加上人們投票愈來愈只憑感覺、情緒而不憑理智或自身利益;如今民眾彼此之間不但不討論政見優劣,甚至避免談論政治。知識份子之間也是如此。這是當代民主制度的隱憂。從管理來看,現在的政府管理既不靠專才,也不靠通才,而是分贓式派管,中華民國、美國、法國皆如此,只有英國稍微不同。

 

拍拍腦袋就可以做官?

 

英國的政府專才常在國會辯論,執政黨有內閣,反對黨在國會也組成影子內閣,各個部會首長就政策辯論。英國也有系統的培養政府人才,從伊頓公學(英國的貴族學校)中學生教育開始,學習歷史、文學、法律學、經濟學等,訓練完整而根本的知識。伊頓公學畢業後繼續進入牛津和劍橋大學深造,其中牛津的萬靈學院(All Souls College)與劍橋的國王學院(King's College)更是專門培養未來政府官員的重鎮。

 

學生受完基礎訓練後投入參選,憑藉政黨黨綱、政見,以及個人在國會的政策辯論紀錄建立信譽,而不靠個人魅力。從人才培養到政策辯論,因此英國民主制度才能靠專才治國。烹飪要找廚師,改衣服要找裁縫,為什麼今天治國卻好像只要拍拍腦袋就可以做官?政府分工愈細需要愈多的專才,世界上多數的民主政府都未能做到這點。隨著社會分工愈來愈複雜,文官制度也愈來愈臃腫,無法處理日益複雜的事務。

 

今天有如一九三○前夕

 

由於近代國家權力集中的情形愈來愈嚴重,權力的臃腫必將導致崩潰或反彈,因此現在國家的權力正在遞減,各種區域組織也在蠶食國家權力,例如歐洲國家已把大半國家權力讓渡給歐盟。

 

西方政治制度從啟蒙時代至今,已是窮途末路。經濟層面,資本主義奉行叢林法則、弱肉強食,完全的自由競爭,處處伺機掠奪。一九三○年代經濟大蕭條正是毫無管制、惡性競爭的苦果。而今天的情況似乎又回到一九三○年代大蕭條前夕。過去,叢林法則曾受國家制約,以孫中山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節制資本,但如今卻幾近失控。今日人人投資股票,因管理需要,專業經理人應運而生,專業經理人本來受雇為我們管理股票,但如今我們卻必須反過來仰其鼻息。

 

正因為到處都是豺狼虎豹似的經理人,明明虧本卻透過販賣資產使帳面翻紅、創造業績,掏空後便拍拍屁股走人,造成資本主義今天再次陷入危機。

 

二十世紀美國三大企業家:洛克斐勒、福特與卡內基,共通之處是都怕(敬畏)上帝,一生勞碌榮耀上帝,自己卻沒享太多福。卡內基一生勤儉,將大筆的財富捐助成立紐約卡內基音樂廳、分類研究美國高等教育大學的「高等教育委員會」(Carnegie Commission on Higher Education)、賓州卡內基博物館、全蘇格蘭的圖書館,以及世界和平基金會。洛克斐勒則創辦芝加哥大學、洛克斐勒基金會,資助世界許多醫院、大學的研究計劃。福特經營汽車工業,堅持「讓每個工人都買得起車」,而後也創辦福特基金會。他們和今天窮凶惡極、伺機掠奪的資本家非常不同。

 

上帝死亡,諸神隱退

 

全球幾個古老文明弱化、宗教式微,現在可說是「上帝死亡、諸神隱退」,眼前空洞一片,發財、慾望趁勢而起。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,希臘城邦靠武力征服希臘半島,當年的奧運是比武大會,譬如標槍、鉛球,都是武器。希臘文化講求的是更多、更快、更強、更大,希臘神話中,諸神之間的行為相當混亂,追求武力、美貌、勇敢,永無止盡的求高、求遠、求好。西方人積極進取的精神正源自於此,轉化成為一切政治、經濟行為,目標無止無盡。

 

而希臘的酒神信仰(Dionysus)以追求快樂為目的,其精神一直存於西方文明,中間曾受基督宗教壓抑,如今宗教衰退後,酒神信仰隨即重現,眾人轉而追求滿足慾望,愈求愈多,奢華的中東杜拜塔就如同現代的巴別塔(《聖經》中人類聯合起來興建,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)。當前的危機,關鍵在於人失落了身而為人的價值。只求活得開心,卻不問為何而活。當代正是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雅士培所說,禮壞樂崩的時代,未來的突破與毀滅,都將由人類自己決定。如今人類的遺產都已丟失,我們必須自己去發掘。

 

我們該從哪裡追溯、找尋起呢?

 

從猶太教、儒家、佛家、道家、印度教等古文化之中,都有線索可循,我們必須重新發掘、闡釋這些世界精神遺產,以找出新的價值系統安身立命。上週我在中研院的全院評鑑上提議,台灣的學術界升等、考績、算點、算分相當瑣碎,學術人員幾乎喘不過氣。是不是有一年不作考績,讓學者可以放鬆,靜下來反省,讀新書、學新東西,也許就會有所突破。

 

思想界、學術界有突破,文化界推廣,我們才可能有出路。

 

台灣不必妄自菲薄,當年一小群以色列人逃出埃及,流浪沙漠四十年,受盡千辛萬苦,但這個小游牧民族卻能吸納兩河、埃及與希臘文明,開創自己的文化系統,發展出猶太教,演變出基督宗教、旁支出回教。未來全球將逐漸分為美洲、歐盟以及亞太共同體三大區塊分庭抗禮,而中國一條鞭的政府模式,也將依區域打為三條鞭,東北拉至西安、長三角延伸至四川、珠三角連結到西南地區,新疆、西藏則為資源和戰略要地。劇烈的勢力消長之下,台灣必須串聯香港與新加坡,以人才、資金為基礎,才能站穩腳步。

 

台灣群龍無首是為「吉」

 

台灣文化非常豐富,什麼都有卻什麼都沒權威,就像是「群龍無首」。群龍無首並非壞事,在《易經》裡代表的正是「吉」,一旦有「首」了就成了「亢龍有悔」。群龍無首的亂世裡,是好漢就要自己闖出一片天。站在台灣文化不受限制的基礎上,接觸來自世界各地的資源,將可綜合、分析出一套獨特的價值系統。這幾年我的思考回到「人」,「人」不必屈服於神、佛、錢或勢。正因生而為人有其特殊意義,因此我們必須尊重自己、也尊重別人

以「人」為起點,我想我們可以找到出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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