樸的沉思

〈關於《風之影》的一點感受〉

關於《風之影》這部小說，一開始是朋友借給我看，拿到書的那晚便已將它讀完。那時候只有一個感覺：好久沒這麼過癮了！雖然是長篇小說，但就像村上春樹一樣，作者的奇妙文字讓我不忍釋卷，寧可犧牲整晚的睡眠，將它讀完才過癮！

後來，《風之影》的世界實在太精彩，於是到書局買了一本。奇妙的事又發生了，小說故事開始於主角在遺忘書之墓遇到那本塵封已久的《風之影》，之前閱讀朋友借我的那本《風之影》的感動與情懷，竟然在我拿起新的那本《風之影》時，有了一些情感上的微小波動，彷彿是換了一本書後，那一直讓人感動的呼喚就躲起來了。

新的《風之影》好像成了一個陌生人，我得從頭開始和它培養感情，才能再重新載入那股感動與情懷。哇！連閱讀《風之影》都成了一種神秘的體驗似的。我想，真該向朋友先問一聲他那本《風之影》賣不賣才是（就像巴賽羅問達尼要不要把《風之影》賣他那樣）！呵呵，果然每本書都有自己的靈魂，不能輕易等閒視之啊。

壹、《風之影》全書結構與特點分析

一、書中主要結構

《風之影》一書由兩個主角、兩組故事各自發展、交錯而成，以書中時間先後看，第一對男女主角是胡立安與潘妮洛普（書中譯為潘妮蘿珮，但我習慣用前陣子那位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譯名），第二對男女主角為達尼與碧雅翠詩，全書則以達尼的觀點鋪敘而成。

二、兩組故事交會點：傅梅洛

兩組人馬則以反角哈維爾‧傅梅洛警官（不是哈維爾‧巴登）為主要交會點，兩個原本不相干故事，就因為達尼找到《風之影》一書，並與胡立安有了接觸，進而引起傅梅洛的注意與追查，開始將兩組故事交會起來。

傅梅洛這個角色，真的很特別，與《史記‧酷吏列傳》的酷吏們不相上下。他那早已扭曲之心理與個性，藏在他心中的那股恨意與傷痕，表現在其行為上則是冷酷、無情、背叛、謀殺。當他知道達尼一直在打探胡立安的消息時，便決定利用這機會，以達尼引誘胡立安出現，更故意殺死努麗雅，以刺激胡立安出現。

他是一個只為報復與殺戮而存在的角色，屬於徹底的邪惡與冷酷，是祥和與平靜的最大威脅。在我心裡，這角色卻相當接近真實人性。在《史記‧酷吏列傳》裡對張湯之敘述，可以拿來這裡做一比較。太史公如是記載：

張湯者，杜人也。其父為長安丞，出。湯為兒守舍，還而鼠盜肉。其父怒答湯，湯掘窟得盜鼠，及餘肉。劾鼠，掠治，傳爰書，訊鞫論報，并取鼠與肉具獄，磔堂下。

張湯小時候，就因為老鼠偷了家裡的肉乾，挨他父親一頓打後，竟能將老鼠及肉乾找回來，並當場在家裡開堂審訊，還順便處決那隻老鼠。究其原因，就是心裡氣不過，他恨那隻該死的老鼠。在強烈的復仇意志下，方有如此剛烈行為。

那麼，我們再看傅梅洛這角色，米蓋‧莫林納（胡立安的摯友）對他的觀察為：像一隻禱告的螳螂般，不僅心思專注還有異於常人的耐心（《星際大戰》的西斯教派也有如此特質哪）。他對胡立安的恨是異常執著、永不放棄，他投機的性格，不講原則、忠誠、友誼、感情，只是唯利是圖，所作所為只為求自己能發達。

他喜歡潘妮洛普（但沒人知道），在目睹胡立安親吻她之後，他決意要殺死胡立安。從年輕時第一次謀殺不成，傅梅洛並未放棄殺死胡立安的念頭。直到遇見赫黑時，傅梅洛再次計畫利用赫黑（順便報復他對安達雅家族的恨），引誘胡立安回到巴塞隆納，企圖再次殺死他，這次是在胡立安好友米蓋再次掩護下，傅梅洛再次失敗。第三次（也是最後一次）就是利用達尼對胡立安的興趣，再次誘使胡立安出現並殺死他......。

整個過程，從年輕到中年，幾十年的時間不算短，但傅梅洛憑著「黑暗面的耐心」，為了要報復胡立安「奪走」他心中的「至愛」（其實只是傅梅洛自己單相思），他一直在等待、計畫，這種執著、耐性與殘忍的智慧，與《史記》中的酷吏相較，多少有些類似之處。

第一個愛情：因自私造成的悲劇

胡立安與潘妮洛普兩人的愛情，彷彿一開始就受到詛咒，注定最後要迎向悲劇的結果。當胡立安終於發現潘妮洛普與他們的孩子都在一九一九年死去時，他開始痛恨自己，認為是自己造成這一切悲劇的主因。然而，這悲劇的造成並不能怪他，而是要溯及上一代的愛情爛賬。

當我一再閱讀這段故事時，初步觀之，除了淒美，更有些不解。里卡鐸‧安達雅應當是這個悲劇之起源，因為他風流成性，與胡立安的母親蘇菲邂逅後，生下胡立安，此是其一。其次，里卡鐸是個貪婪、野心勃勃卻自私的男人，當他某天突然發現自己青春不再時，又以為兒子赫黑不符期望，無法成為他的繼承人。

里卡鐸也不將潘妮洛普視為繼承人，於是想到流落在外的私生子，也就是胡立安。我讀著那段他與胡立安的對話，還有他和帽子師傅富爾杜尼、蘇菲的對話，都不過是一種自私心態的表現，他熱心地要把胡立安帶進有名的教會學校，積極安排胡立安從事銀行金融業的作為，看似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栽培或補償，實則是：里卡鐸要把胡立安變成第二個自己。

也就是說，里卡鐸在這整個安排中，仍是出於他那一貫精準、狠辣、細密的商業手腕。那只是一個複製自己的接班人計畫，他最後的目標是要把一個純真靈魂改造成貪得無厭、心狠手辣的企業老闆而已。在這過程中，不知是他太過自負還是考慮妻子、社會觀感之故（作者安排？），竟未向胡立安坦承自己就是其親生父親。

就在這樣的情況下，胡立安與潘妮洛普的戀愛看似蒙上一層禁忌與道德色彩，實則不然。何以如此說？因為男女雙方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愛上對方，就愛情的角度來看，兩者其實並沒有錯。以「就愛言愛」的角度觀之，這是一個充滿悲劇的愛情。

胡立安與潘妮洛普的悲劇，來自於其父里卡鐸的自私。小說裡，當胡立安發現潘妮洛普與兒子的石棺時，他譴責自己並燒毀自己的著作，其實是很可憐的，因為這責任不該由他或潘妮洛普來承擔。反觀里卡鐸，自以為受到子女的「背叛」並感到恐懼及憤怒，卻沒想過如此局面，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。每次讀到這部分，我都會覺得非常不解及遺憾。

胡立安還算幸運的是，他不知潘妮洛普是親生妹妹。如果他知情，應該會更怨恨自己，甚至早早就自殺。真正可悲、可怕的是，在強烈仇恨驅動下，里卡鐸狠心讓潘妮洛普死於難產，甚至不惜製造兄弟相殘戲碼，要赫黑發誓必定會殺死胡立安。看到這幕，我會想：如果這不是絕對自私的話，不然是什麼？人性黑暗如此，能心狠手辣到這種程度（其實歷史上也不乏其人，不是只有小說裡可見），讀了令人掩卷嘆息。

第二個愛情：逢凶化吉的冒險喜劇

說到達尼與碧雅翠詩這兩位男女主角，他們是一對歡喜冤家，始於誤會而修成正果於互相理解。達尼因要捉弄高傲的碧雅，而與她弟弟湯瑪斯不打不相識。此後，達尼與碧雅見面的場合，多半是沒什麼交集，除了偶而在聽她那個軍人男友巴布羅大放厥詞時，瞥見碧雅發出微微的笑，那是針對那個長槍黨員而發出的無奈微笑。

碧雅與達尼，表面沒互動，私底下卻是透過湯瑪斯的雙眼和「大嘴巴」，聯繫著兩人感情的發展。湯瑪斯雖然不擅言詞，卻能清楚洞察人心，透過他，碧雅逐漸認識達尼，也為後來的大學迴廊之約奠下良好基礎。不然，碧雅早就被達尼的酸溜話給氣炸了，哪還會給達尼追著她解釋的機會。

他們交往的過程，有些類似胡立安與潘妮洛普，但不一樣的是，這回女主角可不是洋娃娃，她有著獨立而完整的機能美。面對人生的重要抉擇，她嚴厲、坦白且無畏無懼的。相較之下，達尼則顯得膽小畏懼、容易猶豫不決。所以，兩人一開始交往時，碧雅總是有些擔心，先是擔心達尼對她的真正想法，後是擔心她父親-霸道、專制且充滿優越感的雅吉拉爾先生。

一開始，因為達尼還在猶豫，所以都是碧雅在維護他，無論她父親怎麼逼問，她就是不說出達尼的事。隨著劇情進展，達尼開始時就像《移動城堡》的霍爾一樣，直到故事後段，才開始變得堅強。

好玩的是，他們在書中約會三次，三次都晚歸，從此便可看出碧雅其實不愛那個巴布羅。碧雅和達尼總是會不自覺約會到十一、二點才回家，但跟那個「小巴」只約會到晚上八點就回家。天哪，那哪是談戀愛？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，每次約會到晚上八點就送女友回家，根本是天方夜譚。

那只是一種符合社會及傳統期待的假象而已，熱戀中的情人總是時間不夠，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，每分每秒都能在一起。透過作者巧妙之安排及對比，讀到這裡，當然可以確定達尼和碧雅是真的在談戀愛。

「就愛言愛」是《風之影》的最大特色，無關說教、勸世，就是「思無邪」的純愛而已。在愛情面前，所有的哲思、論辯都成為配角，在一旁成為輔助、點綴，而讓愛情發光、發熱。胡立安與達尼的戀愛，都有著年輕人對上一代的抗爭。當中有著兩代隔閡與摩擦。胡立安的不幸，在於他親生父親的私心與心機；達尼的幸運，在於身邊的朋友與家人心中有愛，都願意真心幫助他，所以他能與碧雅終成眷屬。就連胡立安也因為達尼的純真，逐漸走出復仇的陰霾，甚至透過幫助達尼與碧雅，來達成自我的解脫與救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