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閱讀《責任與判斷》小感之二〉

 

一、摘錄筆記

 

這陣子,仍然繼續設法擠壓些微的時間,閱讀《責任與判斷》(臺北‧左岸出版‧2008)。第二章裡,關於所謂「惡人」,在該書一四九頁,顎蘭女士如是說:

 

最大的惡人是,因為從未對事情加以思考,因此不記得,又因為沒有記憶,所以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他們。……最大的惡不是根本的,它沒有根,也因為無根,所以無所限制,可能走到令人難以想像的極端,而席捲全世界。

 

到了一五〇頁時,又云:

 

給予赦免時,被原諒的是人,不是罪刑;而在無根的惡當中,沒有可以被原諒的人。

 

也就是說,歷史上,那種面對以公眾之名而行使的惡,能夠勇於抗拒的,不在宗教或任何法律教條內尋得,而在自己心中可尋的「沈默伴侶」:良知。人的尊嚴能否發揮也決定在此,能夠在獨處之時,與良知對話,正是我與自我的和諧及平靜。

 

筆者認同顎蘭所述,我們受到良知的影響,遠比什麼都還要多。一旦,我們無法與自己交談時,就會有那種害怕失去自我的感受。顎蘭於該書一五〇頁云:

 

害怕失去自我是正當的感受,因為那是害怕不能再與自己談話。

 

也就是說,如果我們不騰出一點時間,不管是做什麼都好,讀書、思考、寫點文字,不是看那些垃圾節目、接收垃圾資訊,而是在夜深人靜時,讓自己好整以暇地和自己對話一番。同時,面對需要決定的事,運用良知去思考、判斷。

 

當年納粹德國將種種迫害猶太人手段合法化時,能不跟從者,必有其良知在背後引導。筆者想到的是,當我們習以為常的事、縱容默許之事,是否有可能在那不經意間,變成一股可怕的無根之惡?

 

面對這種惡的侵襲,我們又如何面對與反抗?顎蘭女士提出的思考點,從西哲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思考過程中找到一個有力的點,值得深思。其云:

 

人是以複數而不是單數存在,居住在這世界的是眾生,而非一個人。即使我們都是獨立存在的,當我們說出、或實現出這種獨處狀態,我們就會發現我們有伴,有自己的陪伴。……寂寞就正是這種沒有他人陪伴時又被自己遺棄、暫時無法變成所謂二合一的情況。

 

以上引用文字,是顎蘭女士對孤獨的定義,當中也帶出良知存在於人人心中,只看你有無察覺此心無時無刻地運作與影響罷了。面對孤獨,不見得是壞事;遭到鄙視,不見得是做錯了什麼。尤其是面對那種以群體之名而行的惡,大如同納粹德國、日本軍閥,小至校園霸凌、不當壓迫等,如何發揮獨立自覺,違背時下眾人,其所依據的,不正是心裡的道德嗎?

 

有了良知道德,即使面對所謂孤獨(被視為不服從者而遭排擠),至少自己還保有與自己對話、和諧相處的存在。這份存在,才是我者賴以安住於此世的依據。

 

二、關於思考與道德

 

對於獨立個體與道德,顎蘭提出頗為精闢的見解,其云:

 

道德關係到每個獨特的個體。是非的判準,以及我應該怎麼做的答案,歸根究底,既不在於我和周遭人共有的習慣和風俗,也不在於來自神或人的命令,而是取決於我針對自己所做的決定。換言之,有些事情我不能做,因為做了之後我就無法再與自己同在。這種與自己同在不只是意識,也不只是我在做任何事情、或處於任何狀態時,伴隨著我的自覺。與自己同在,靠自己做判斷,是在思考的過程中表示出來,並化為現實,而每一個思考過程都是一個活動:我告訴自己我正好在關心的任何事情。我與自我這種無聲的對話所呈現的存在模式,我現在稱之為孤獨(solitude)。[1]

 

請注意,顎蘭女士那句「是非的判準,以及我應該怎麼做的答案,歸根究底,既不在於我和周遭人共有的習慣和風俗,也不在於來自神或人的命令,而是取決於我針對自己所做的決定」,其中含意可與孟子之意相連結,《孟子‧告子》便云:

 

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,乃所謂善也。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惻隱之心,仁也;羞惡之心,義也;恭敬之心,禮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。」[2]

 

在《論語》裡,藉著宰予問喪,孔子云其「心安則可」。這「心安」二字,亦可與顎蘭上述之語,乃至整本書中所欲傳達之意相互貫通。良知、良心本來就在我心,除了在面對無根之惡時要如何發揮外,亦需要用孤獨來讓自己與良知對話。良知即自省,故孔子每日三省己身而不倦。此中為的是什麼?不正是我與自己良知平衡相處的功夫嗎?自己平衡了,才有可能站穩腳步,做好自己的角色,才能各安其位、各司其職不逾矩,不是嗎?

 

走筆至此,筆者拉拉雜雜地在此引用上面這麼一大段論述,或可以與村上春樹《1Q84》、《獨角獸鋼彈》裡論及人心中的善,還有那超越一切的可能性,都是在自己的心中。只是遇上事情時,能不能用上?在遇到真正的無根之惡時,我有沒有可能選擇抗拒,選擇讓自己不成為那例外?

 

顎蘭在言談中,其所強調的思考之重要性,在孟子之語裡,不也說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」?在忙亂急速的現代社會裡,邪惡的庸常性往往以我們想像不到的型態現身於眼前,若一味沈溺在聲色犬馬,極耳目之娛,騁口舌之貪,只是盲動而不沈澱,讓自我對話釐清眼前的迷惑與判斷何者為惡,又如何能如孔子所云「唯仁者能好人,能惡人」?

 

是故,仁即我心。仁之用,自覺於先,心安於後。面對眾人之昏闇,如納粹、如日本軍閥、如文化大革命,敢從良心,乖違於時,方為仁者。顎蘭女士的文字,可謂精彩極矣,益加使人開心、爽朗。



[1] 見漢娜‧顎蘭《責任與判斷》,頁152,臺北,左岸出版,2008(民97)。

[2] 見《孟子‧告子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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