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小論友情〉

 

西漢劉向在《說苑.談叢》有云:

 

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;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;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;一浮一沒,交情乃出。德義在前,用兵在後。初沐者必拭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敗軍之將,不可言勇;亡國之臣,不可言智。

 

這段話讓我想起《史記.汲鄭列傳》最後一段太史公贊語:

 

太史公曰:夫以汲、鄭之賢,有勢則賓客十倍,無勢則否,況眾人乎!下邽翟公有言,始翟公為廷尉,賓客填門;及廢,門外可設雀羅。翟公復為廷尉,賓客欲往,翟公乃人署其門曰:「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。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。」汲、鄭亦云,悲夫!

 

談到人與人之交情(或說友情),用劉向那幾句話來總括,可謂精妙簡潔。青少年或大人的交情再好,沒經歷生活中的衝突與矛盾,總有那幾分不確定的感覺。朋友之交情,最著名者莫過於管、鮑。

 

管鮑之交,不妨以《史記.管晏列傳》為參考,其云:

 

管仲夷吾者,潁上人也。少時常與鮑叔牙游,鮑叔知其賢。管仲貧困,常欺鮑叔,鮑叔終善遇之,不以為言。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糾。及小白立為桓公,公子糾死,管仲囚焉。鮑叔遂進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於齊,齊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謀也。

 

鮑叔交情之深厚,可謂友直、友諒、友多聞的代表。管仲之舉,鮑叔「不歆其功,羞伐其德」,其人之好乃是透過管仲之口而道出,且看傳中:

 

管仲曰:「吾始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利多自與,鮑叔不以我為貪,知我貧也。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時有利不利也。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遭時也。吾嘗三戰三走,鮑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」

 

首先於財利,鮑叔不與管仲計較,雖說前者為齊國貴族,本來便不為錢煩惱,然無論有錢與否,見錢眼開者豈分貧富貴賤耶!故鮑叔之諒,本其宅心仁厚,非關其家世。其次,管仲為鮑叔謀事做生意,但卻弄到賠本,可鮑叔不因此埋怨他,正因其知道「時有利不利」。復次,管仲謀職卻是換了好幾個老闆,但鮑叔也沒因此瞧不起他,知道管仲時機未到(還沒遇到好老闆)。

 

作戰時,管仲曾經屢次逃跑,鮑叔知道夷吾上有老母,也沒笑他膽怯懦弱。更重要的,乃是在公子糾敗死時,鮑叔若真貪於權位,大可不必向桓公推薦管仲,自己穩穩坐在桓公旁邊當第二把交椅,不是很好嗎?

 

可是,鮑叔並未如是為之。相反地,他還激勵桓公,若欲稱霸天下、一匡諸侯,非用管仲不可。此種寬心度量,幾人能有之?權力、財富當前,多少人是「道義放兩旁,利字擺中間」,但鮑叔卻是不為眼前權力、財富所惑,以齊國之生存為重,將管仲推薦給桓公,樂於自居其下。這種不自私的心情,換來的卻是子孫的綿延,其傳云:

 

鮑叔既進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者十餘世,常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。

 

交情之最者,管鮑之外,亦頗著名者則屬太史公與李陵,然此二人卻非熟到很熱絡,只是淡淡的點頭之交,在〈報任少卿書〉裡,太史公云:

 

僕少負不羈之才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奏薄伎,出入周衞之中。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?故絕賓客之知,亡室家之業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,務一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;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。夫僕與李陵,俱居門下,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,未嘗銜杯酒,接殷勤之餘歡然僕觀其為人,自守奇士,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廉,取與義。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殉國家之急;其素所蓄積也;僕以為有國士之風。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!今舉事一不當,而全驅保妻子之臣,隨而媒糱其短,僕誠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歷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彊胡,仰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,所殺過當。虜救死扶傷不給,㫋裘之君長咸震怖,乃悉徵其左右賢王,舉引弓之人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鬬千里,矢盡道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一呼勞,軍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飲泣,更張空弮,冒白刃,北嚮爭死敵者。未沒時,使有來報,公卿王侯,皆奉觴上壽。後數日,敗書聞,主上為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;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愴怛悼,誠欲效其欵欵之愚,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雖古之名將,不能過也;身雖陷敗,彼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於。事已無可奈何;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。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卽以此指推言之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辭,未能盡明。明主不曉,以為僕沮貳師,而為李陵游說,遂下於理。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列。因為誣上,卒從吏議;家貧,貨賂不足以自贖,交游莫救視;左右親近,不為一言。身非木石,獨與法吏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?此真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頹其家聲;而僕又佴之蠶室,重為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

 

 

太史公的文字,兩千餘年後觀之,哀傷悲憤之情,彷彿仍歷歷在目。什麼是友情?管鮑相知是交情,史公、李陵更是推而極也,何其偉哉!兩人平日甚少交談,亦無往來。然而,當李陵不幸兵敗時,卻只有太史公肯為他說話,如是之交情,幾人有之?

 

論友情,兩千多年前的管仲、鮑叔和史公、李陵,已用其生命歷程為我等現代人做出最好的詮釋了,那我們呢?是否也該思考一下:朋友於我之意義為何?是相知相惜?還是相互利用?答案只在人人心中尋,卻是不見諸文字裡。

 

邇來,復聽李宗盛先生〈凡人歌〉,觀其歌詞,頗有所感,友情、人情,是否沒了那大原則,就全成了一堆隨時可以拋棄的裝飾品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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