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小談1Q84》裡的個體自覺〉

 

1Q84》裡,有位文化人類學者戎野老師,藉由他說出的話,間接道出了村上春樹在他新作裡想表達的意念,他認為文化人類學應當是:

 

將人們所持有的個別印象相對化,從中找出人類普遍的共通項來,重新把那再一次回饋給個人。藉著這樣做,人或許可以獲得自立而屬於什麼的定位。[1]

 

上述這段話,非常重要。以文化人類學角度來看,要理解村上春樹的新作,便非難事。或許,藉由這部著作,讓我們重溫日本社會在19601980年代之間的變化與轉折。筆者曾提過,在1995年東京地鐵沙林事件後,村上已經將其關懷的目光由個人的獨立自覺,更擴及對社會群體的關懷。然而,透過契科夫的話語,他也提醒大家,小說家提出問題,而非解決問題(不過,他最後還是提出解決之道了)。筆者的另一說以為,那句話或許是諷刺當年的人們,即便提出問題,卻無能解決問題。因為,沒有人先從自我覺醒開始做起。

 

事實上,在《1Q84》第一冊,可見當年社會及政治改革運動,確實如火如荼地進行。然而,其所據者,實是西方或當時中國大陸社會、政治運動之理論,例如馬克斯主義、毛澤東思想……等烏托邦式的空想。改革熱誠有餘,所據之根本卻完全與所在的土地及文化脫離。且其失敗之根本原因,在於仍舊是以集體行動、團體權威領導,並非由個人思想獨立自覺而擴大。

 

這樣的盲從,進而蠻幹,便是69年的學潮罷課運動。想當然耳,如此空幻而盲目熱情的運動必然會宣告失敗。在所謂的「節慶過後」,參加學運的人們,開始有了不同的分歧。總的而言,多數人選擇回到資本主義體系裡,頭髮剪短,乖乖上課,畢業後進入大企業,開始在經濟戰場上捉對廝殺,開創所謂的經濟高度成長。

 

另一部份堅持改革理想的,則是走入鄉村,開闢土地、建立公社、實行所謂的共產制度,以農業產品賺取都市的金錢。無論是公社團體或是所謂的「正常社會」,其實最後都是一種「Little people」(小小人)的集體操控。在小說裡,村上將公社與新興宗教團體相連而論,也有其根據。或者是要反映宗教產業化的問題,此點先按下不談。

 

不同於「老大哥」(Big brother)的顯明,「Little people」是一種無形卻又到處存在的集體制約。小說中,天吾和青豆的父母都可以是一種「Little people」,他們強迫小孩子們要接受大人世界的那套集體制約觀念。不管是能幹的NHK收費員,還是虔誠的「證人會」信徒,其實都是「Little people」彰顯出來的具體影響。

 

主角們如此,宗教團體「先驅」的領導深田保更是。他從一個參與領導社運的大學教授,再到公社「先驅」,經歷極端武鬥派「黎明」的分裂,最後轉型為宗教團體。此中根本無甚教義,不過就是東拼西湊、混雜而成的粗淺玩意,但卻包裝在美好的表象之下,竟也對茫然無定的現代都市人產生很大的吸引力。

 

這與當年社會運動對大學生掀起的影響相類,兩者都是用一個非源於自身文化個體自覺的拼湊玩意,卻都是不斷地壓抑個體自覺的夢魘。或者,自始遠離自身土地與文化的思想運動,終究面臨走投無路之下場。於是,代之而起的,便是宗教(還是自創的宗教)思想的自我麻痺與陶醉了

 

筆者曾提及,宗教是個人而惟心的體驗,卻不適合當作一種集體行為。在日本經濟高度成長的年代,對於個人而言,毋寧是失落而迷惘的。這樣的心境與體會,其實在村上小說裡一直都能看到,從出道作《聽風的歌》等四部曲、《挪威的森林》、《國境之南,太陽之西》…等都是。

 

例如,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裡,主角表意識所處的世界,就是一個高度集體制約的社會,隨時都有一群「Little people」在控管你,他們可以是制度、同事、長官乃至敵對團體……等,都是「Little people」的具象。另一邊自己的潛意識,或許是個人內心自覺過程中的掙扎,面對集體制約的壓力,他如何從盲目遵從集體規範的壓迫下,走出那道「牆」,進而解放「牆」內的所有人?這都是一種考驗。

 

該書最後的結局,主角並未跟隨自己的影子跳下去潭裡(或許這是從冷凍醒過來的關鍵),反而走回那個有「牆」的街町。這樣的安排,若要解讀為:「主角已經醒覺,但又感到自己有義務去解放還留在那「牆」裡的人」,是可以的。當然,也可解釋為:「主角不想回到表意識那個集體制約的世界」,但筆者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,因為主角已經明白「冷酷異境」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。或是,主角選擇回到街町,也可以視為醒來的關鍵,也就是他從個體自覺體悟中,要另闢一條新路重新導向「醒來」的目的地是故,主角這一舉動,可視為個人自覺的開始,也是作者村上春樹的個人自覺(當然,這與村上所接受的西方思想也有關係)。可以說,改變的開始要從個體的自覺做起。

 

其實,不只是《1Q84》,在村上歷年著作裡,我們都可以看到,經濟越是高度成長,人的內心越是空虛不安。所以,新興宗教(包含傳統三大宗教在內)才能由是而興盛。如此的景況,不只日本如此,臺灣亦是。是不是藉由宗教的安慰,空虛不安的人心就能安定了呢?在《1Q84》裡和現實歷史中,我們都可以看見,即便完全投入宗教裡,人的內心依舊不能安定。因為,不是人人都會接受同樣的宗教,更何況當宗教團體越形擴大後,內部更產生了質的變化。

 

凡是由人所組成的團體,當其規模日益擴大時,必然會產生質變。這個質變,並不是什麼必然,或許是一種應然。於是,「Little people」就這樣慢慢形成。核心思想慢慢遠離初衷,美好漸漸遠去,只剩下上層與下層,指揮與被指揮。利益的擴張與吸收,逐漸成為「Little people」所追求的目標,不能配合的,就是異類。

 

1Q84》裡的「先驅」教主指出宗教的存在是:

 

世上大多數人,並沒有在追求可以實證的真相。所謂真相大多的情況,就如你所說的那樣,是伴隨著強烈的疼痛的。而大部分的人並不追求伴隨疼痛的真相。人們所需要的,是能讓他們盡量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深刻意義的,美麗而舒服的故事。所以宗教才能成立。[2]

 

也就是說,在現下功利社會裡,宗教也不過是在勞累工作之餘,對自己存在意義感到隱然恐懼的人們,再次追尋一種自我安定的催眠工具而已。當教主與青豆在談論宗教與精神時,青豆告訴教主,她不需要宗教,她有愛就夠了。以一個具體男性為對象,如此「無力而矮小的肉體,和沒有陰影的純粹之愛」,在教主眼中已然可以稱得上是宗教了。

 

想到此處,不如反問自己:宗教的根本意義是什麼?不就是追求自己良心的安穩嗎?青豆有對天吾的愛,所以她的心是穩定的、堅毅的,不需要那種自我感覺良好的集體催眠。青豆的理念,是村上先生的處方箋,從《舞‧舞‧舞》時,或許就是如此吧!

 

再繼續思考,佛陀的思想,真的非得要用宗教來看嗎?如果宗教不是教人追求良心的安定,那就不是宗教。追求個人內心的覺醒與良心的安定,也不必然要透過宗教。至少,宗教只是一種輔助而已。良心的安定與否,如人飲水,各有巧妙,豈是千篇一律的答案呢?

 

處在人世間,良心的安定與否,與善惡的判準息息相關。《1Q84》的「教主」先生說的好:

 

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善,也沒有絕對的惡。善惡不是靜止不動的東西,而是經常隨場所和立場而持續改變的東西。一個善下一個瞬間可能轉變成惡。[3]

 

善惡的判斷,本非絕對。故老子曾云「正復為奇,善復為妖」,孔子之仁、義、禮思想,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死規則。君不見《論語》中,因材施教之例,屢見不鮮乎?佛陀的思想,本非宗教,而是透過種種方法,讓人發現自己的方式,進而悟出合於良心的安穩之道。然而,若不懂得自省覺察,縱然自認為在做好事(熱心宣教、參與義工活動、忙著收取第四台費用…等),也不過是躲在自己的殼裡「自我感覺良好」罷了。

 

最後,筆者想說的是,社會的改革,雖是群體自覺的展現。然而,在群體行動之前,個人內心的自覺更是重要。《1Q84》,村上春樹還是一貫地探討個體自覺與群體壓抑(Little people)的問題。同時,也代表著他對日本社會的關懷與思考。

 

 

PS:

⊙至於那幾個像藍色小精靈的「小小人」,諸位看倌就別想太多了。就當他們是村上春樹式的童話式幽默吧,象徵著現代各種團體或宗教予人的一種「我被需要或在此有意義」的美麗、舒服但卻一片空虛的自我催眠吧!

⊙小說中的「兩個月亮」,先前筆者認為是作家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法,最近則又有新的體會,便是不妨解讀為覺察Little people(小小人)的信號。亦即只有覺察那看不見的隱形制約之人,才能發現那顆小小的、黯淡綠色的不起眼月亮之存在。因此,筆者以為1984或1Q84,其實都是同一個世界,小小人無所不在的世界,端看你有無發現、思考、察覺而已。

⊙天吾看到的空氣蛹,裡面卻是青豆,或許象徵著他沒被小小人所約束。因為他和青豆心裡,都擁有真正的愛(後來,在第三集裡,似乎暗示那是他們的小孩,與深田保夫婦、繪理子成為一種相對應)。



[1] 見於村上春樹《1Q84》第一冊,頁202,時報出版,2009

[2] 見村上春樹《1Q84》第二冊,頁172,時報出版,2009

[3] 見村上春樹《1Q84》第二冊,頁180,時報出版,20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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