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《史記‧刺客列傳》之聶政〉



一、關於聶政其事


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。聶政者,軹深井里人也。殺人避仇,與母、姊如齊,以屠為事。

久之,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,與韓相俠累有卻。嚴仲子恐誅,亡去,游求人可以報俠累者。至齊,齊人或言:聶政勇敢士也,避仇隱於屠者之閒。嚴仲子至門請,數反,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。酒酣,嚴仲子奉黃金百溢,前為聶政母壽。聶政驚怪其厚,固謝嚴仲子。嚴仲子固進,而聶政謝曰:「臣幸有老母,家貧,客游以為狗 屠,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。親供養備,不敢當仲子之賜。」

嚴仲子辟人,因為聶政言曰:「臣有仇,而行游諸侯眾矣;然至齊,竊聞足下義甚高,故進百金者,將用為大人麤糲之費,得以交足下之驩,豈敢以有求望邪!」聶政曰:「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,徒幸以養老母;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許人也。」嚴仲子固讓,聶政竟不肯受也。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


久之,聶政母死。既已葬,除服,聶政曰:「嗟乎!政乃市井之人,鼓刀以屠;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,不遠千里,枉車騎而交臣。臣之所以待之,至淺鮮矣,未有大功可以稱者,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,我雖不受,然是者徒深知政也。夫賢者以感忿睚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,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!且前日要政,政徒以老母;老母今以天年終,政將為知己者用。」

乃遂西至濮陽,見嚴仲子曰:「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,徒以親在;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?請得從事焉!」嚴仲子具告曰:「臣之仇韓相俠累,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,宗族盛多,居處兵衛甚設,臣欲使人刺之眾,終莫能就。今足下幸而不棄,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。」

聶政曰:「韓之與衛,相去中閒不甚遠,今殺人之相,相又國君之親,此其勢不可以多人,多人不能無生得失,生得失則語泄,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,豈不殆哉!」遂謝車騎人徒,聶政乃辭獨行


杖劍至韓,韓相俠累方坐府上,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。聶政直入,上階刺殺俠累,左右大亂。聶政大呼,所擊殺者數十人,因自皮面決眼,自屠出腸,遂以死。


韓取聶政屍暴於市,購問,莫知誰子。於是韓購縣之,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。久之,莫知也。


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,賊不得,國不知其名姓,暴其屍而縣之千金,乃於邑曰:「其是吾弟與?嗟乎,嚴仲子知吾弟!」立起,如韓,之市,而死者果政也,伏屍哭,極哀,曰:「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者也。」市行者諸眾人皆曰:「此人暴虐吾國相,王縣購其名姓千金,夫人不聞與?何敢來識之也?」

 

榮應之曰:「聞之。然政所以蒙污辱,自棄於市販之閒者,為老母幸無恙,妾未嫁也。親既以天年下世,妾已嫁夫,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,澤厚矣,可柰何!士固為知己者死,今乃以妾尚在之故,重自刑以絕從,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,終滅賢弟之名!」大驚韓市人。乃大呼天者三,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。


晉、楚、齊、衛聞之,皆曰:「非獨政能也,乃其姊亦烈女也。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,不重暴骸之難,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,姊弟俱僇於韓市者,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。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!

二、關於聶政之人

談及聶政,史公說他是個「勇敢士」,正因為勇敢,方能呼應後面他所為之事。聶政這人頗有才華、膽識,但因為殺人避仇而躲到齊國,並隱居於齊、從事屠宰業。

 

聶政事蹟動人之處在於任務完成後,觀其所為之決斷,對他而言稀鬆平常。何以如此說?要知道聶政之人,本非貪生怕死,史公一開始便有交代。對聶政而言,自身生死早就不在其考量範圍內。前所思慮者,為其母老而姊未嫁,慮及家人,故婉拒仲子之邀。

 

待其母死,姐亦嫁後,聶政方能無牽無掛,赴仲子之邀,蹈必死之境,何其壯哉!何其偉哉!聶政刺殺俠累後,尚能擊殺數十人。由此略推亦可知,當日他若要全身而退、遠遁他方,斯有何難?

 

然而,一念及縱使逃往他方,仍有連累親姊之可能時,他捨棄生存的機會,甘願「自皮面決眼」、「自屠出腸」(用現下說法,就是自己毀容、切腹)。換成一般人如你我者,倘無極大決心與勇氣,豈能如是為之?

 

最後能成就聶政之名者,一為其姊,一為仲子。誠如史公所言「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」,有仲子之察舉在前,不僅誠懇殷勤,更是直言無隱所為何來,聶政雖身處市井,豈會不知其中意義何在?

 

聶政不僅孝順父母、友愛其姊,心中更沒分毫貪念。他不喜歡佔人便宜,潔身自愛。他與嚴仲子的交往過程中,從仲子送來的錢財他分毫未取來看便可知。我想,這是一個人的真實形象,代表刺客們不同於路邊的阿貓阿狗。縱然身處窘困中,亦不為非分之財所動。這是他們的風骨,也是戰國士人共同的特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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