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重溫鄭伯克段於鄢有感〉

 

呂祖謙在《東萊博議‧鄭莊公共叔段》云:「釣者負魚,魚何負於釣?獵者負獸,獸何負於獵?莊公負叔段,叔段何負於莊公?且為鉤餌以誘魚者,釣也;為陷阱以誘獸者,獵也。不責釣者而責魚之吞餌,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穽...」,又云:「導之以逆,而反誅其逆;教之以叛,而反討其叛。」、「殊不知叔段之,而莊公之與之俱;叔段之,而莊公之與之俱。」約略觀之,其責備之意,不可謂不重。

 

此為呂東萊先生對《左傳》上「鄭伯克段於鄢」所提出的部份議論,如果讀者有時間,找出原典來讀過一次,自然會知道文章精彩在哪。這段歷史故事,在大學時期便已讀過,但當時迷迷糊糊的,只覺得這事離我很遠,說不上多有感觸。

 

不過,十數年之後,生活中經歷過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小辛酸與風雨後,內心感受自是大大不同。當我再重拾起這段文字來看時,感受之深,體會之切,早非昔日可比擬。

 

重讀此文後,深深地感慨:時,我們往往自以為是地把所謂「社會常規」、「道德常理」代到別人的事情上,殊不知一點,就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套入公式處理,然後就可以皆大歡喜,天底下沒這麼好的事!呂東萊先生之意,也是對的。他以為這種事既然早就有跡可尋,為何不趁早教訓那囂張跋扈、「吃人夠夠」的弟弟?非得要等到事情很大條了,才用嚴厲的政治與軍事手段處理?事件的背後,很多感受不是我們這些非當事人可知,所以就別那麼疾言厲色地譴責莊公。

 

會有這種感受,一方面是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也體會到些許人生的辛酸苦辣;再者,也從某些人身上學到現實的殘酷與不公平(對我而言啦)。是故,現在重新看這件事,個人對鄭莊公反而比較同情,也不想去苛責他什麼。試想,一個因喜惡而縱容小弟(共叔段)的母親,一個受寵而囂張跋扈的孩子,在那樣的惡劣組合下,莊公能如何導正那些人?別傻了!

 

在《左傳》裡,藉由祭仲之口,一句「姜氏何厭之有!不如早為之所,無使滋蔓。蔓,難圖也。蔓草猶不可除,況君之寵弟乎」,已經明確地告訴我們,莊公對那對母子之計畫早已知之。姜氏對莊公的偏見,於當下之際,已是無法改正,也很難改得了,畢竟是十幾年來的主觀偏見。在那種氛圍下,共叔段的心態早就扭曲不堪(說白點,就是被寵壞了),自以為是真命天子,欲代其兄而立。

 

當日鄭國上下不認同共叔段,表示莊公在國內政治上還頗得人心,大臣仍然擁護他(可見周朝的制度在當時還有約束人心的力量)。莊公之隱忍不發,確有其難言之處。既然家裡不能裁決,那他就來個「後發先至」,讓那對惡劣母子的種種行為自曝於外,屆時討伐起來,外人也無話可說。大概那對惡劣母子,早就把這些家醜自揚於外(祭仲都講得那麼明白了),莊公只是順勢而為,收拾殘局而已(當個家醜清道夫)。

 

 

莊公之所為,在他而言是對的!亦是不得不然!在扯到所謂帝王之術前,更要考慮身為那家庭裡的長子,他不得不如是為之。彼時,其母心態之偏差既深且遠,弟弟被寵到已無判斷是非之能力,莊公只是隱忍到適當時機,將其一舉成擒、一網打盡,斯有何過?斯有何錯?

 

同樣的場面,在山岡莊八的《織田信長》裡也出現過。從小特立獨行的信長,因其種種迥異於常人思維的舉動,並不受到眾人喜愛。甚且連自己的母親都感到無望,轉而支持其弟信行。信行因其行為正常有禮、進退得體,實是被周遭眾人慣壞,進而妄想代兄自立。最後的下場,卻沒能像共叔段流亡他國,終被賜死切腹於某城天守閣,悲夫。利益當前,縱是家族親人,亦是競爭對手,於此亦可見也。

 

回到鄭伯之事,若要認真檢討過錯,武姜當為首過之人才是!婦女一旦難產,著實危險,然生出之孩子,不論是否寤生,豈有不疼愛之理?觀之於武姜言行,不免使人感到詫異,俗話說「天下無不是之父母」,觀之於此,豈能盡信哉!

 

最後那段母子相會於地下,個人以為,大抵是做個樣子,好對國際輿論、百姓觀感有所交代罷了。或許,他們母子確實誤會冰釋、和好如初,但我們不是當事人,怎知莊公心裡如何?其母心裡又是如何?在此,只見家庭紛爭扯入權力和利益時,規模與傷害是多麼的大(漢武帝與戾太子之爭也是)。假若我是莊公,面對那種利欲薰心、手段惡劣的母親和那自以為是的弟弟,心裡會是多麼地感慨,又豈是短短數語所能道盡?

 

 

最後附上該事件《左氏春秋》原文,供大家參考:

 

初,鄭武公娶于申,曰武姜。生莊公及共叔段。莊公寤生,驚姜氏,故名曰寤生,遂惡之。愛共叔段,欲立之。亟請於武公,公弗許。
及莊公即位,為之請制。公曰:「制,巖邑也,虢叔死焉,佗邑唯命。」請京,使居之,謂之「京城大叔」。
祭仲曰:「都城過百雉,國之害也,先王之制:大都不過參國之一;中,五之一;小,九之一。今京不度,非制也,君將不堪。」公曰:「姜氏欲之,焉辟害?」對曰:「姜氏何厭之有!不如早為之所,無使滋蔓。蔓,難圖也。蔓草猶不可除,況君之寵弟乎!」公曰:「行不義,必自斃,子姑待之。」
既而大叔命西鄙、北鄙貳於己。公子呂曰:「國不堪貳,君將若之何?欲與大叔,臣請事之;若弗與,則請除之,無生民心。」公曰:「無庸,將自及。」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,至于廩延。子封曰:「可矣,厚將得眾。」公曰:「不義不暱,厚將崩。」
大叔完聚,繕甲兵,具卒乘,將襲鄭。夫人將啟之。公聞其期,曰:「可矣。」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。京叛大叔段,段入于鄢,公伐諸鄢。五月辛丑,大叔出奔共。

 

》曰:「鄭伯克段于鄢。」段不弟,故不言弟。如二君,故曰克。稱鄭伯,譏失教也。謂之鄭志,不言出奔,難之也。

遂寘姜氏于城潁,而誓之曰:「不及黃泉,無相見也!」既而悔之。
潁考叔為潁谷封人,聞之,有獻於公。公賜之食。食舍肉,公問之,對曰:「小人有母,皆嘗小人之食矣,未嘗君之羹。請以遺之。」公曰:「爾有母遺,繄我獨無!」潁考叔曰:「敢問何謂也?」公語之故,且告之悔,對曰:「君何患焉?若闕地及泉,隧而相見,其誰曰不然?」公從之。公入而賦:「大隧之中,其樂也融融。」姜出而賦:「大隧之外,其樂也洩洩。」遂為母子如初。

君子曰:「潁考叔純孝也,愛其母,施及莊公。」《》曰:「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其是之謂乎!”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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