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起來,這是我第一次讀村上龍先生的小說,之前從未接觸過他的作品,也不知要如何說起,隨手將讀完後的感受寫下,看看就好。


一、關於《接近無限透明的藍》


讀完《接近無限透明的藍》時,對那群主角們選擇以毒品麻醉自己的表象背後,實有其對生命的探索與對自身的迷惘。這部小說以駐日美軍基地為背景,裡頭不時可見美軍士兵與主角們一起嗑藥的情景,亦反映出美軍佔領時期的日本風貌。


主角群中有一位沖繩仔,他對男主角龍的一些對話,讓我有很特別、感到些許溫暖的感覺。在該書一百三十一頁,龍說:


......最近哪,我經常獨自一個人欣賞窗外的景色,好比下雨啦、鳥啦,或是路上一般的行人。只是一直看著,就覺得很有意思,我所說的觀察各種事物就是這個意思,不知道為什麼,最近我覺得景色看起來都非常新鮮。


接著,沖繩仔提到龍曾在生日時為他演奏過,他說:


記得那是在玲子的店裡,當時好開心哪。不知怎地,當時只覺得興奮期待,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,覺得非常溫馨。我不太會形容,有點像是跟人大吵一架之後又重歸於好的感覺。......我很想搞清楚聽你吹奏長笛那時所產生的心情,究竟是怎麼回事。我只對那個有感覺,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。如果弄明白了,我搞不好還會戒掉海洛因呢,想不到吧?


這是整本書中,讓我感覺到很不一樣的地方,那似乎是一種微小而不明確的希望與期待,那種幸福感彷彿就在前方不遠,又好像是難以觸及似的無力。那是否是在荒唐生活之餘,一種對生命的反省與掙扎?或許,這是一種聲音,是在不斷地從LSD裡尋找什麼的生命,好不容易在稍微清醒的一瞬間,對這世界所發出的真心呼喚。


至於男主角龍,他想追求的事物本質或生命之美,在小說最後,作者終於點出:


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碎成拇指大小的玻璃,擦掉上面的血跡。帶有些微弧度的小碎片映著開始亮起來的天空。......如影子般映在玻璃上的街景形成一道微妙起伏的稜線。那起伏就如同在雨中的飛機場,我想要下手殺莉莉時,伴隨雷聲出現,剎那間燒灼我的眼睛的那道白色起伏一樣。就如同波濤起伏的朦朧水平線,如同女人白晰臂膀的優美起伏。長久以來,無論何時,我一直被這白色的起伏包圍著。邊緣仍留有血跡的玻璃杯碎片沾染了黎明的空氣,變得近乎透明。這是一種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。......真希望能夠變得像這片玻璃一樣。希望自己身上也能映出這和緩的白色起伏。我希望也能夠讓別人看到映在我身上的優美起伏。


在曲折迴轉不斷的人生路上迷惘地走來,接觸了許多自己不明瞭的事物,終於在黎明前夕、太陽初昇之際的短暫沈默與靜止中,感悟到生命的美與希望。讀到此處,個人頗能對這段文字投以高度共鳴與贊同。


村上龍這段文字,讓我聯想到一休開悟的過程。看過漫畫《一休和尚》的人,對這樣的敘述並不陌生,因為一休在湖畔躺著時,在漆黑的夜裡,太陽初昇時,烏鴉叫了一聲,點醒了一休對宇宙天地萬物之生生不息與大美的感動、體悟,也讓他解開師父出的公案,進而找到自己的答案。


從天地萬物中感受到那股生命的力量與大美,也體悟到那天地之大美亦在自身中,最後那句話不只是有著悟道後的感動,更希望能讓其他人也能看到的天地之美,那種自覺而後覺他的心境,教人感動。



二、關於《最後家族》


(一)在「以為」與「真實」間的鴻溝


在《最後家族》裡,父親秀吉、母親昭子、兒子秀樹、女兒知美,甫一登場便是各自心事、問題重重,如同村上龍在該書〈寫給台灣讀者的信〉裡,表明一對夫婦與兩個子女這種十九世紀典型家庭模式已經開始崩壞、解體,代之而起的是「小規模共同體」(例如,因網路而成的社群),細讀整部小說就是此一崩壞、再重組的過程,並從中尋得自我。


一開始的每位成員,都被一種傳統社會之定型觀念所束縛而掙扎不已。父親秀吉因為兒子繭居、公司可能裁員等內外因素而煩惱,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傳統家庭的父親威嚴,自以為是地扮演一個「父親」;母親昭子則是在兒子因社會挫折而繭居時,不斷地四處尋求各種可能的解決方法,時而思考自己的婚姻與「真正想要的」是什麼的問題。


兒子秀樹從小就「很勉強做著什麼」,終因學業成績不理想,即便重考仍無法進入理想的優秀學校,開始有嚴重的自卑感。進了大學後,又因為人際互動上的不順,終致那「勉強」完全崩潰,開始繭居生活,不與外人及家人來往互動;女兒知美算是正常,因為她在國中時勇於面對同學的作弄,當場狠狠發飆一頓後,瞭解到「想做什麼事就去做」,勇於表達自我的信念與想法,意外地成為家族中最早具有「自我定位」的人。


知美感覺到的,一家人只是被動地在扮演什麼而已,如同她感覺到的「大家都遵從爸爸的話,悶在浮躁不安的家殼裡,感覺像是在演戲做樣子」


(二)從「以為」與「應當」中自我醒覺


剛讀完這部小說時,我想到這兩個問題:


(1)當你就是你,有自己的人格、專長與興趣,卻無法接受社會配予給你的角色或自以為應該扮演的角色時,該怎麼辦?

 

(2)當你已經處在一個社會配給的角色中,是否只是在做著「我應該如此做」的事情,卻給家人或其他人造成困擾、傷害而不自知?


小說的文字,可視為是作者對日本社會給予個人強大束縛的一種質疑與反抗。長期以來,我們常被侷限在一個刻板僵化的角色而不自覺。例如,從小被教導成重視學科成績,學科成績中又以英文與數學最重要。讀書就是為了升學考試,考上好學校、好科系就是為了能有好工作,有了好工作才有機會賺大錢與好名聲。因而學生的角色就只是追求分數與排名,職場上就是不斷地排擠對方、提升自我業績為務,卻沒人想要在生命的每個時期,去思考並實踐生命的方向和智慧。


在家庭及社會的人際互動中,不知何時,被一種「在那個角色,便應當如此」的思維拘束了,甚且是以自私功利、爾虞我詐的心思去看待家人,表現出那種「啊,我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,是你自己有問題,不懂我的好意」之類的心態。


在現實社會裡,我們是否也陷入角色扮演的迷思,在扮演好被賦予的角色前,是否將自己定位弄清楚了?是否我們經常自以為是地仲裁人事(蓋棺論定)、施恩他人(佈施),而不自知已造成對其他生命的傷害?


如果這樣說不好懂,那麼先看該書末尾作者寫的一段話:「這本小說的出發點,是對人與人之間「救」與「被救」關係的懷疑。救了某人也救了自己,如此的世俗觀念在社會裡蔓延著,但它的弊害很大。這樣的思維,可能會阻礙了自立」。


我想,拯救或仲裁別人之前,先認清自己的不足與缺陷,設法調整自己,使自身心智有所進化、更加圓滿,意即清楚確認自我的適性並加以發揮,找出自己最適合的定位在哪。總之,就是「先自立自定而後方能助人」。


如和自立、自定?這是一種生命的智慧,是在現實生活的諸多障礙、磨難下,堅持好好活著而逐漸找出來的,我想。村上龍在小說裡,安排每一個成員,透過自己的方式,慢慢地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,並給繭居一個正面的觀感:「那是長期處在日本那種集體行動、威權至上之社會下,早已迷失自我的人們重新尋回自己生命意義的必經過程」。那是很了不起的看法,尤其是在日本那種極端重視團體意志的高壓社會下,視個人追求自我為異端的普遍風潮下,村上龍的《最後家族》讓我見到又一個日本作家對個人自我意志覺醒的肯定(村上春樹的小說也在強調此點)。


在台灣或大陸等華人地區,這樣的情況雖沒日本嚴重,但隨著經濟發展、社會富裕後,其實也沒差多少了(不論是校園霸凌事件或各類家庭問題都層出不窮)。因此,如何避免像日本社會那樣的社會與家庭問題,個人如何求得、安定自我,頗值得大家好好深思一番。有時候,人生職涯一時的頓挫不代表是你不好,而是一個休息與覺察省思自我的機會。



《接近無限透明的藍》,一三二頁至一三三頁,大田出版,民97年(2008)。

見《接近無限透明的藍》,一七〇頁至一七一頁,大田出版,民97年(2008)。

見《一休和尚》,作者為日人坂口尚,台灣地區由東立出版社出版,共四冊。

見於《最後家族》,二十頁,大田出版,民96年(2007)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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