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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淺談《史記》的獨創性〉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談到《史記》的獨創性,著實予人奇突之感。這也是因為太史公一生經歷了學習與壯遊、任職太史令、李陵之禍三大階段,既有豐富的學識,輔以深刻的生活歷鍊,又經過人生的挫折、考驗後,遂造就了《史記》一書奇突的特質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或謂文學者,表情達意,說理析事,抒發鬱悶,一吐胸中之快與不快也。凡讀《史記》者,自能從中得到心神意會之暢快與感動。不可否認,《史記》的文學性極為豐富、感人,然以太史公的才、學、識、德,只用純文學的角度觀之,或許稍有未盡痛快之憾。私以為可由體用一如之角度切入深讀,更能領略史公的用心及其弦外之音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有思想,才有為人之根本。有社會文化之累積,才有歷史。有豐富情感及人生體驗以之言志,方為文學。讀一部《史記》,可兼得三者之修為,正是讀其人,觀其氣,知其心。建議讀者更可參考《漢書.司馬遷傳》之〈報任安書〉及史公的〈悲士不遇賦〉,以之輔讀,更能明白太史公著作《史記》背後,其辛酸悲苦之處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有興趣進入《史記》世界者,不妨以七十列傳為起點,因為列傳所記者,乃是上下縱橫二千年之社會文化、風俗人心之演變。在列傳中,不僅能看到史公深入關懷社會各個層面的心念,他更將其人文精神灌注其中,對後世的人們多所啟發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至若列傳所記者,舉凡政治、學術、經濟、醫術、軍事、地理、社會文化等,皆多所論列。除了有擇要而論、詳今略古等特色外,我們更能從中嗅到一股浪漫而前衛, 富含生氣與實驗性的氛圍。例如〈刺客列傳〉裡所載諸人,都帶著一股「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」之信念,或是盛贊游俠的「其行雖不軌於正義,然其言必信,其行必果,已諾必誠,不愛其軀,赴士之阨困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,羞伐其德,蓋亦有足多者焉」,這是東漢儒者們所不能認同的,如班蘭臺批評太 史公為「退處士而進姦雄」,即是一例。不過,太史公的思想可是道地的儒家本位,此點頗值得玩味再三。細細讀詩,實不覺其有黃老味,史公思想實是儒家,如蔡信發先生在《話說史記》一書中,便有專文說明史公思想之依歸,於此不贅敘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讀七十列傳,不僅可以互相參照,亦可旁參本紀、世家、表、書。例如「鴻門宴」事件,可見於〈項羽本紀〉、〈留侯世家〉、〈樊酈滕灌列傳〉中,以項羽本紀最 詳,〈樊酈滕灌列傳〉次之,〈留侯世家〉再次之,依傳主與該事件相關度而有詳簡之別。另外,如〈貨殖列傳〉可與〈平準書〉相參,前者歷敘先秦至漢武之各地 經濟發展與經商之道,後者論述國家中央的經濟與公賣政策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 讀到〈循吏列傳〉,要與〈酷吏列傳〉、〈汲黯鄭當時列傳〉相看,再延伸到〈平津侯主父偃列傳〉、〈儒林列傳〉,方知古今政風與吏治(漢初以前以後)對比。 《史記》之酷吏,多出於孝景至孝武,以孝武為最。在〈儒林傳〉、〈汲鄭列傳〉及〈公孫弘傳〉中,史公便透過轅固生和汲黯之口,痛責漢武之嚮文學、伐四夷、 竭民利政策與用人策略。除此之外,看著史公以文學的筆,精準分析與描述,讓後人能輕易分辨社稷臣、循吏與酷吏之別,功力之深厚,讀之便曉。筆者每每讀至汲 黯痛罵張湯、公孫弘時,甚且拍案叫絕,未嘗不稱快意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讀〈李將軍列傳〉時,不僅還要看〈匈奴列傳〉、〈衛將軍驃騎列傳〉外,更能連〈張釋之馮唐列傳〉及戰國武將相關列傳合看,如此不僅能知將率之道,對戰國以來 邊疆問題策略演變及解決之道,更能有更深入的瞭解。就感性角度而論,對「李廣數奇,馮唐易老」的感慨會更深刻,此非文學之功則不能成之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要而言之,讀列傳之法,個人愚見以為:

 

一、可以事件為中心,逐步延伸。

二、可以人物為中心,傳傳互見。

三、以職業、品類為中心,互相映照。(依據蔡信發先生所提)

四、讀列傳時,亦可旁引本紀、表、書、世家相關單元,並而讀之,更能收到全面整體之功效。

 

在七十篇列傳中,精彩可期之處多、樂趣亦大,細心讀之,玩味再三,不僅於文學造詣頗有精進,在識見與思想上,乃至於為人風骨,多所增益,豈是個人所能盡道哉?至於推薦之書,為《史記會注考證》、《話說史記》、《司馬遷的人格與風格》、《史記解題》。《史記會注考證》為日人瀧川龜太郎所著,為近世以來很好的注本,瀧川資言成書時,為日本大正年間,時代相當晚近,又其漢學造詣相當深厚,其遣辭用字大致能符合現代人的閱讀習慣,是很好的原典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過去,偶而有人會問我:「太史公的創建何在?」時窘而不能答,幾年下來不斷思考、閱讀,復經余英時先生及許倬雲先生的啟發,總算找到這個答案的初步雛形。我想,太史公最偉大之處,在於他在整部《史記》裡揭示了數點:

 

 

一、首先,他將已為天下所裂之道術,透過列傳所記載的民間社會、經濟、文化之演變,以多元兼融的面貌展現在我們的面前,如貨殖、刺客、游俠、諸子百家游士…等等。史公於本紀、世家、列傳,所記之人性可彰顯、省戒者,皆是道之一端。經吾人遍讀深思而後合而觀之,則仲尼、孟軻之道顯明矣。

 

二、其次,透過七十列傳,太史公精彩而完整地詮釋了身為儒家之士,不但要能傳承孔子精神,更要能尊重、兼融諸家之長,將士人的社會良心與責任發揮、實行,並能以道的精神牽制當權者的政治力,為百姓謀最大福祉 。

 

三、復次,透過本紀、書、世家與列傳等體例之論述,可知悉西漢武帝盛世的開創不是偶然,乃是經歷了春秋戰國五百多年的解構與重組而成。從中還可得出一個歷史規律,即是「一個盛世的產生,必有多元社會與文化的交融磨合;一個盛世的沒落,必是社會由多元走向一元,乃至停滯解構。

 

 

四、政治之道與取士之法,本當是多元並存,非暗藏個人私慾於先王陳跡內。明著說那聖賢之道,暗著卻是姦劫盜掠,萬般皆一,一切休矣。獨尊儒術與察舉孝廉,非當徒好虛名,惟崇實尚本,方能掄才。是故,「為政不在多言,顧力行如何耳」,善哉其言也。 

 

五、《史記》一書,實可印證孔子的仁、義、禮思想。太史公思想之依歸既是儒家,其創作之動機又是「欲載之空言,不若見於行事之深切」。「仁」,是個人自我覺醒與內在良心安定與否之意。「義」與「禮」,更是一種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、「己之所好,人未必愛」的權變原則。以此觀之整部《史記》,從本記、表、書、世家、列傳諸人的行事中,可以看到什麼是「心安」,可以見識到什麼是「義」,什麼是「禮」。簡言之,天人之學,體用一如。學貴能用,且當用於民間。

 

 

六、太史公藉著《史記》,告訴我們何為儒家真精神。那絕非是狹隘而排他的自我感覺良好,而是兼容並蓄、有容乃大的真儒家。所謂創建者,則是史公在當年,以實地田野調查方式,對各地文化的採擷與記錄。一部《太史公書》,誠然是百科全書式的文化民族誌。從其文字中,更將孔子「仁惟心安」之義理,甚至是「仁義經權,自在我心」之道徹底發揮,進一步地對儒家所努力的傳統天人文化之自覺回復。是故,《太史公書》之創建,乃是透過史書之形式,輔以哲學之深思及文學之美,將儒家文化之理論與實際,也就是體用一如之具體樣貌呈現於世人眼前(可謂是中國最早的「文化人類學」)。觀諸中外史籍著作,能有幾人望其項背?

 

         因此,讀了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甚至《老子》、《莊子》之後,不妨參酌《史記》,更能體會先哲之思,瞭解行事進退之依據為何?如何行之?進而自我覺醒乃至自我超越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 這樣的答案或許還不盡完善,然或可回答以上之問題,並將此心得敬獻給我那已故的父親,還有當年用心指導我的恩師們。抱歉,學生不肖,畢業後數年迄今,方有此一小小心得,還請老師們原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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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毘沙門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8) 人氣()